凝望田园2016年7期

更新时间:2024-03-1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638 浏览:12766

很久以前读林语堂先生《吾土吾民》,很惊讶于他对中国田园文化的独到领悟.他把我们民族那种新奇的、超自然的非凡活力,归结于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力量:“宁愿生活在旷野,晒晒太阳,观赏夕阳的余晖,触摸清晨甘露,吸收干草和湿润的大地的芳香;从自己的诗歌(生活习惯的诗歌和写在纸上的诗歌)中,学会了如何使自己的灵魂一呜呼!那个经常受伤的灵魂振作起来.”我不知道一代代人繁衍生息下来是否真的与这片黑土地所具有的那种清新旷达与生命有内在关联,但我却清楚“田园”这两个字在我们的思想情感与文化积淀中的特殊意蕴.


在读过大量中国古典的哲学和诗文之后,我便很深切地感觉到那种眷念田园的情结是如何牢固的将人的情感、智慧和理想纳入一片宁静和平的境界中去,从而让有着共同传统文化的人们一次次神往和感动.倘若认为这是哲学和诗歌的力量,倒不如说是宁静美好的田园的吸力.田园是一个磁场,我们一生在引力里跋涉,跋涉得好疲惫好忧伤.田园,是可以让我们进入魂天归一之境的.

想起田园,我们的思想中便会很自然地呈现出小桥流水,村舍牛羊,以及鹧鸪水车,还有渔樵互答的种种情景.那是一种悠远、宁静、温柔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我们便设想自己是那生活的一分子,因而便有灵悟,便有诗酒,心中便生出一种超脱、平和的愉悦.人们往往忽略了黑土地另一层实质性的内涵,那就是由旱涝、瘟疫、蝗虫和战争所沉淀下来的苦难.我们把田园想像成自己设计的模式,只有牧歌,只有悠远平和,那是因为我们的心灵需要有一片净土来抚慰,我们的生命和心灵与这片土地是如此紧紧地联结一起,总是从田园走出来又想回到田园中去,那种深刻的眷恋心情所涵括的种种人生滋味,没有谁能表达.在失意漂泊、老病忧患、死生契阔之际,在我们情感的最深处总很快地涌来“关山”“明月”“乡音”这类字眼,遗憾中便有了温暖和亲切.这是渴爱自然么?或许在这个意义上还掩藏着别的什么?只有饱经沧桑的心才能体会.

我们不会忘记《诗经》中的“国风”来自田野村谣俚谚,也不会忽略老、庄思想中“归隐”与“出世”,这或许应归结到对理想田园生活的痴迷.迷恋田园,有这么深的哲学意味与人生意味,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此时,我想起居住在大都市中的人们原本都来自某片田野,因此我们在喧嚣拥挤中便时时升起一种田园心情.中国的科举使一代代的乡村才子踏上仕途,进入都市,并在我们的文化遗留中融入田园牧歌情感的精髓,这种影响,早已深入我们的血脉之中.陶潜是田园生活和田园诗歌的最有力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的桃花源式的生活理想,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荷锄带月”的怡然与悠闲令人神往.在一片稻麦青青、炊烟袅袅的田园里耕作、饮酒、读书,那当然是一种极美好的事.在田园以外的世界历经了种种忧患不平与挫折之后,蓦然想起应该归去,把情感与思想都寄托到田头垄上与山水明月之中,是一种觉悟,也是一种解脱,而人,是常常需要觉悟与解脱的.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居住的村庄.那是很古典的南方田园式样.房子是木板房,桥是石拱桥,极精巧地卧听一泓溪声;那纵横的阡陌印满了牛蹄印,田野弥漫着青草的气息.而那些常常“带月荷锄归”的乡亲是不会有心情去欣赏江岸上的眉月以及月色里众多的山影与山影中传出的猫头鹰的啼声的,他们只知道很平静地生活着,没有人会写诗,没有人会写对 联,但却嗜酒,在禾场上摆一碟苦瓜、空心菜、一壶米酒,就可以沉醉整整一个黄昏.这是我所生活过的田园,如今想起,便很遥远,梦幻一般了.记得与我相识的一位新派诗人,某日忽然写了首田园诗,中有“村姑”“寡妇”“茅屋 ”字眼,并竭力想从这三者之间发现一点可供遐想的浪漫来.他告诉我,都市的生活太压抑太虚伪,内心很孤独也很累,只想归隐山林呢.其时我便想,这位新派诗人其实并不真爱田园,他只在失意和颓废时才想到它.内心闲适与宁静的人才会真正和纯净的田园牧歌默契,这无疑是一种与内在情感有关的境界.眷恋田园正如眷恋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人和事一样,需一份极其诚挚淳朴的爱心.现代的所谓乡土诗人,往往将村舍放在树叶或麦穗上,仿佛村舍只是露珠一类的东西,却不知道田野上的村舍是何等古老沉重.

人要获得一种无形的信心和勇气,往往只有贴近自然的时候,我们之于田野,正如土地与安泰.那麦浪起伏,菜花吐香的沉沉黑土和岁月里静穆如画的村庄,给我们哲学和诗歌,也给我们伤感或美好的心情.我们离不开粮食因而也离不开土地,这或许 也是我们的命运与情感最易与田园切入的焦点所在.我们曾一次次从土地上迁徒,漂泊他乡,想看看田园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我们每次都在异乡的屋檐泪,并把异乡的月亮认做故乡的那一轮.我们便在感觉中永远也走不出故乡的村舍,而徒添如芳草如雨烟的乡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便有了许多怀念故国田园的诗歌.“乡音无改鬓毛衰”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余光中《乡愁》更是.离开故园的人便常常被这种浩瀚、稠粘的浓烈乡情诗句所包围、感染,由是,在心中次第呈现芭蕉夜、明月青山、垄头荷锄、茅舍吟诗,让寂寞的心感觉那一份温馨和怡静,生命方始有了活力,复苏起原本凋谢的希望之花.而田园,永远在很远的地方,散发出生命最初的气息,让我们无端的感动.

记得郑板桥曾给他的胞弟写过一封家书,表达老迈后的愿望,其中云:“若得制钱五千,便可写地一大段,他日结茅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等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郑板桥的这种理想是建立在对田园诗一般的情感上的,大抵我们每个人多少都有过这种愿望,这种愿望,或许就是深藏在我们心灵深处的田园情结.有了这种愿望,我们往往可以超脱悲苦,使心灵得到升华.许多时候,我们可以向乡间小径朵朵雪白的百合要亲切要温柔,向小桥茅屋要闲适要静远.面对“鸡声茅店月”想象离愁,画对牧童短笛想起往事.总之,田园在我们的感觉中,任何时候都笼着一种近乎忧伤的诗意.它是肉体的归宿,也是灵魂的归宿.

我们是如此执着地像眷恋母亲一样眷恋田园那布满草垛和月光的村落,那弥漫着庄稼成熟气味的田垄,那河岸上的水车和歌谣,还有那泥土中凋谢的生命等有些苍老却风韵犹存的田园,召唤着我们,诱惑着我们,田园,或许只是应该装在心里的,影子一样伴我们生命的旅程.此时,我坐在城市十二层楼的窗下,蓦然想起陶潜、郑板桥俱作了尘土,只余那些诗句,只余明月照着的幽静的田园,惹人情愫.

凝望田园,凝望着美丽却饱经沧桑的田园,很想下辈子变一只鸟,选一枝花树或者明月下的哪个屋顶,就那么安祥地敛翅栖息,无欲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