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匾园2016年8期

更新时间:2024-03-15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4373 浏览:66268

公元1752年,北京.酷爱民间活动的乾隆又一次下通州私访后回来,时值除夕,众多店铺关门,只有王瑞福开的酒铺正在营业,饥肠辘辘的皇帝在这里饱餐一顿后十分满意.第二天便亲笔题写了“都一处”的三字虎头匾送到酒铺.食客如潮而来,争睹御匾,王家酒铺也立时声名大振.直到今天,“都一处”烧麦馆仍是北京最知名的小吃店之一.

公元1870年,天津.几千人聚集在法国天主教堂前,声讨外国传教士拐婴、害婴.次日,混乱中愤怒的中国人焚烧了教堂,捣毁了法、英、美等国的教堂和领事署.清末重臣曾国藩怕洋人再开战,以声名败裂的代价,处置了天津的清朝官员,为大清国扛下一个“软弱、媚外、有失国体”的污名.这一举动引得朝野哗然,他在京的湖南同乡们,愤怒地闯进湖广会馆,把曾国藩所题的匾额砸碎烧毁——唯有一块题着“中仪堂”的牌匾因为笨重潮湿,反而逃过一劫.

公元1929年,南京.一位名叫曾庆培的老先生因为捐资兴学,获得二等嘉禾章.在嘉奖会上,老先生意外收到了一块刻着“德并鸿光”的巨匾,落款写着“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

百年时光荏苒,这些刻着“都一处”、“中仪堂”、“德并鸿光”的牌匾渐渐从房头被取下,带着自己的荣耀或屈辱浮沉于历史的波涛之中,如弃儿一般地流落于门房、厨房、野地、柴堆甚至于猪圈,最后悉数被一位名叫刘光瑞的中医捡拾,重新擦拭、打磨、高挂,最终成为重庆匾额博物馆三千兄弟中的一员.

嘉陵江畔的地下宝库

从朝天门出发,沿嘉陵江江边向着李子坝方向是一条宽阔的滨江路,公路一侧就是李子坝抗战遗址公园,而高出公园近十米的背山上又有一条公路.一座仿古的院坝就夹在两条公路的中间,背靠奇石嶙峋的大山,面临滚滚而去的嘉陵江,地势十分优越,远远看去倒像是驻军防守的临江工事.刘光瑞“折腾”出的中医药博物馆、线装书博物馆和匾额博物馆,三“馆”齐下,便在这藏于山水之间的院坝里一字儿摆开.

三馆之中,匾额博物馆(又名瀚匾园)是刘光瑞最喜欢的待客之处.身处这个清凉的小院,坐上藤椅,喝着清茶,没有访客能想到,自己的二郎腿下,是藏着3000块珍贵牌匾的巨大地宫.主人不挑明,客人也就只好盯着院子里摆着的寥寥几幅牌匾发疑,直到真相揭晓,访客脸上惊讶的表情,便成就了刘馆主午后闲暇时光里的一番嬉乐.

提到这些藏在地下的宝贝,刘光瑞简直可以写一本书出来——事实上他也确实写过一本.据说匾额从设计到落成通常需要数年才能完成.一块好匾,送给谁、书写什么内容,文人、智者均要讨论一番,然后邀请名家书写,交给专门制作匾额的铺子.古时候的匾铺就像如今设计招牌广告的铺子,根据尺寸、档次、材质种类、工艺精简、雕刻难易、漆艺水平、贴金多少等要求制作,而且不同匾额的成本和交货时间也不一样.在中国,因为各地习俗不一,匾额制作、匾文称谓、习惯用语都有差别,云贵川西南地区善用大材,整木料做匾,而江浙、沿海善用沙树相并成匾.宫廷州府官吏之匾,善用上等木质:香樟、柏木、红木、楠木、甚至是乌木,那也是用起来毫不吝惜.

但凡婚丧嫁娶、升官发财、金榜高中、吉屋落成、祝寿庆生、建庙修祠、歌功颂德,捧场的人就选一块上好木头,找一个写字高手,择几句金玉良言,托一个能工巧匠,打一块沉甸甸亮滑滑的匾,敲锣打鼓,披红挂绿,送去挂在人家门额上,这是很拿得出手的礼物,而大家大户们,也多的是空阔的门额来配这些个偌大的牌匾.

还原先祖气息的三千群匾

刘光瑞匾额博物馆里面最大的匾比一块教学用的黑板还大,而且还是一块整木头.3000块匾额有的还保存完好,有的则已漆层脱落,髹漆时铺在漆层下用于加固的绸或麻,就露了出来,白生生的,像时间老人的丝丝华发.数千块匾额密麻麻挂着,即使是这偌大的“地宫”也难以轻易收纳,刘光瑞为此创造了“幻灯片”展示柜.在一个类似于“舞台”的正,竖立着一个个大型的木框,上下用导轨固定,匾额就这么层层叠叠地隐居着,在滑轨带动下排着队露出真颜.

虽然也曾见过不少匾额展览,但本刊记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古匾聚在一起,大者如一堵墙,小者如一面镜,文字或隽永深邃,或粗俗朴拙,木匾均散发着旧木的悠远气味,石匾都沉淀着古石的历史厚重,古老、真实得令人发颤.虽然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但如此时这般直接呼吸着先人的气息,直接倾听着祖宗的叹息,平生也不过寥寥几次.

这些匾中,最为周正的是古代官府名贤的匾.它们有的是百姓乡里赠送的清官匾,如“清白遗风”、“裹粮坐甲”;有的是同僚下属赠送的褒匾,如“洁己秉公”、“品重名仪”;还有的是皇家御赐的赏匾,如“文魁”、“武魁”、“经魁”、“恩进士”、“岁进士”、“大夫第”、“紫殿储英”等.这些匾形大多四四方方,字体也最为周正大气,在古时被称为“榜书”,没有数十年书力的人,是断然不敢也不容许下笔的.

与名贤匾额比起来,商号匾造型就要灵活许多,有圆,有棱,有的索性就是一个硕大的铜钱.“庆余堂”、“遂安堂”、“太和春”、“敏慎堂”等匾额均是商家的店招或字号;“社结香山”、“会列香山”等匾额均为商会馆大堂悬挂之匾;“迎晖轩”、“孝友家”、“礼义家”等匾额则为授予的诚信认证,放在旧时比如今的国家免检招牌还要惹眼.

明末清初,巴渝之地一直战火连连,从明末农民领袖张献忠起事到“三藩之乱”.因此,刘光瑞在落户移民及回籍难民后裔的家中找到了大量题有“重振家声”、“福地安居”、“堂构鸿远”、“凤巢燕誉”、“竹苞並茂”一类的匾,大多寓意避邪求福、平安乐业.

而最为鲜艳的匾自然是婚娶的祝福匾,它们大多用红色镶边,并鎏上金字,篇篇都在讲白头到老,却篇篇不落重样,这份挖空心思的巧劲儿,不知如今的婚庆公司是否愿意来学上一学.

隐没在乡间的珍贵名匾

世界上几乎没有遣词造句一模一样的两块匾,你信吗?

刘光瑞的匾额生涯来自于30年前.这天,跟随父亲刘少林医书古籍的刘光瑞,偶然收回了几块匾额.回家后,正好父亲的书法家好友许伯建正在做客,看完收回的旧匾后说了一句:“匾额的遣词造句基本没有一模一样的.”刘光瑞心想汉字儿的组合也不算多,古时天下的读书人更没有建个什么网上匾额版权库,怎可能不重样?于是坚决不信.年轻气盛的他踏遍巴山蜀水,甚至远及云南、贵州、内蒙古、福建、广东等四处寻觅“重样”的匾额.当他到3000余块匾的时候,刘光瑞蓦然发觉还真只有几块匾的遣词造句算得上相似.而在寻觅匾额的过程中,刘光瑞殊不知已经全然忘记了初衷,陷入寻匾这一“大坑”之中难以自拔. 博物馆里保存的3000多块匾额大多都是刘光瑞从农村淘换来的.“别人说我像城市里来的收荒匠.每到一个地方,就打听哪里有匾.得知线索后,会走进别人家掀开床脚、抬开门板、翻进猪圈探查挡板、钻进柴房捣腾待烧的木板等凡是一般木块可能用上的地方,都不放过”,刘光瑞笑言.

在雅安与宜宾之间一座临江乡场上,他曾找到一块“菜板匾”.“那天场上有人庆生,大摆流水席,我路过,一眼瞄去,发现大师傅案板上的菜板比常见的大得多,走近一看,上面居然刻着两个大字‘诗史’,虽然油渍渍的,遭菜刀砍得麻杂杂的,一眼就能肯定这是块上好的匾,并且用的是块整木料.于是,我赶紧找大师傅写下这菜板,大师傅也很高兴,直说这菜板刻着俩字儿太不平整,非常影响他刀工的发挥.”

这块“菜板匾”的确来头不小,它是由清道光年间四川全省学院提督、翰林院山东道监察御史吴杰为河北大名府望杜君题写.望杜君当时在四川,世间公认他“才识超群,德业迈众,建修则不亚草堂词赋,亦堪拟诗史”. 诗史,古时文人毕生追求的高绝评价,最后竟成了一块菜板的“瑕疵”,闻者无不哑然.

还有一块“猪圈匾”,是刘光瑞从宜宾李庄一户农家猪圈里抢救出来的残匾,只剩“巡礼”二字.“当时是去那个农家搜医书,听到一旁的猪圈里,几头小猪儿在拱圈,很可爱.我就走过去伸手逗小猪,无意中碰到猪圈挡板,感觉板上有字.搜匾多年,我一摸就立即反应过来,这可能就是块匾”.可惜的是,这块匾并不完整——农家按着猪圈门的高度,把它锯短了,还在后面钉了一个猪圈门的门栓.


另一些匾则有独门用途,刘光瑞在雅安农村收到一块匾,上面刷金大字上的金粉都快刮完了,一问,才知道这是当地民间一种风俗单方,家有小儿夜哭,把匾上面的金粉刮下来兑水一喝,就不哭了.当年雅安多少乡下孩子就这样吸着“匾粉”长大.

“为国捡漏”的拾宝人

匾以人贵,最珍贵的匾大多由名人题就.博物馆里就藏着一个阵容豪华的题匾人团队:明末清初的大名士傅山、清朝皇帝乾隆、清末曾国藩、北洋大臣李鸿章以及国民政府蒋委员长等等皆位列其间.

这批名人题匾原是由一位日本人,他热爱中国近代史,了一批中国近代名人匾,后来又因此与一个中国女孩结缘,定居上海.不幸的是,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女孩去世.这位日本丈夫心灰意冷,带着这批名人匾回国时,被上海海关以禁止文物出境的缘由拦了下来.

他只好把这批匾卖了才能回国,扬言除了上海,中国其他地方的人都可以写,最好是落在一个真正的藏家手里.这批匾先落到一个湖北人手里,又落到一个阆中文物商手中,最后重庆璧山一个刘姓老板打算拿下,定金都交了.“但货运来时,他又吃不准真检测,就叫我去看一下,我一去,看他一直犹豫不决,干脆就自己全收了.后来那个日本人在一家杂志对瀚匾园的专访中看到了这批匾额保护完好,十分高兴,还专门打向我致谢.”说到这里,刘光瑞板起脸,却又半开玩笑地说:“我这是帮国家捡了一个漏”.

30年光阴,刘光瑞就这样“一路捡了3000多个漏”,然后办个馆把这些匾额收在一起,给了它们一个新家.现在馆里收留的每一块“菜板匾”、“门板匾”和“猪圈匾”的后面,都有一个沦陷的故乡和毁灭的家园,而它们当初被挂向一个个门额上时,往往伴随着喜庆的鞭炮、鼓乐、年节和宴饮.

历来世事动乱,家族更替,最先被摘下来的,可能就是家族正厅的匾,因为这样一块匾便是一个家族的象征,蕴藏了一个家族的全部荣耀.不管是砸匾、烧匾还是摘匾,都是在不动声色间熄灭了一个家族的魂灵.而那些幸存下来的无主牌匾,也就成了一个个游魂,游荡在门板、厨房和猪圈之间.幸运的,被像刘光瑞这样的藏家拾得.

在这些饱经风雨的匾额中,罕见的几块文字重复的,是“耕读传家”和“忠厚传家”.这些文字虽倍受摧残,却依旧清晰可见.可惜的是,每一个挂着各种“传家”匾额后面的家,似乎都没能来得及把“耕读”、“诗礼”、“清白”和“忠厚”完好地传到今天.刘光瑞说,他最大的“妄想”,便是把这些附在匾额上的“漏”也捡起来,与大大小小的牌匾一起展现出来,不至于就这么没了.”说起这话时,这位敦厚爱笑的中年人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