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散文随笔三题

更新时间:2024-01-11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408 浏览:10908

最后的贵族

——孔子七十七代嫡裔孔德懋女士印象

1、北京这座六朝古都,或者不会在意住在甘家口增光路上的这位九十三岁的世纪老人.2009年6月28日下午4时,当我与小说家宋治国先生一起登门,在其不足七十平方米的居处再次与她相见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明晰却又带着些许怅然的想法:孔德懋,孔子第七十七代惟一健在的嫡裔,也许是中国的最后一个贵族?

根根黑发,还在一丝不苟的银丝丛中分明着;依然有着细腻亮光的额头下,那双阅世无数的微眯的眼睛,仿佛正越过尘世的烟云,眺望着遥远的时间深处.入云的高楼大厦和如云的达官贵人,可能会笑话她的七八平方米的客厅和客厅里沙沙地吹着的风扇吧(没有空调)?可是又能怎样呢?就连那片黑压压的故宫,也不敢心存小觑之意的.威风盖世的皇家,总会走马灯似的更迭,一个朝代一二百年的寿命就是了不起的了.可是孔子及其家族,却是两千年来如江河一样蜿蜒不衰.当孔子赶着他的牛车在中原大地上播撒文明的种子的时候,这座“古”都的诞生地还是一片荒草的吧?是的,因为狭窄,坐在客厅里不大的沙发上,甚至都不能自如地伸腿.就在这样的沙发上,九十三岁的老人,侃侃地谈着她家的孔子,脸上漾着熙和的神色.这熙和的神色里,透露着曾经沧海的澹定,让人有着等视生死的感动.她还会在浅浅的梦里,悄然走动在曾经度过了童年与少年的家——那所占地200多亩、有着厅堂楼殿460多间的曲阜孔府吗?

岁月总不饶人.不动声色间,孔德懋女士已经久别故土,在这座古都里熬过了76个寒暑.苦乐参半,悲欣交集,圣裔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早已不再是纯粹血统意义上的传承,而是混合着贵族与平民生活、杂糅着家庭与民族命运的血脉.

2、当每年数千万游人,争相踏破她的曲阜老家孔府的门槛的时候,这位“天下第一家”的千金小姐的心却是寂寞的,寂寞在热闹非凡的北京城里.

一直陪伴着她的小儿子柯达,将沙沙地吹着的风扇转向我们——既是照顾出汗的客人,又怕高龄的母亲着凉.是因为耳背的缘故吧?曾经有一会儿,轻轻靠着沙发、微微仰面的孔老,不接我们的话茬,只顾缓缓地、小声却又清楚地重复着这样的话:“想家啊,越老越是想家,可是人老得又没有办法回家喽.想家啊等”

坐北朝南在阙里街上的孔府,当是中国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家族府第了.三启六扇的黑漆大门,门额上高悬着蓝底金字的“圣府”竖匾,门的两侧树着一副泰然且又惟我独尊的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在这样的府第中住了整整17年的孔德懋女士,其实对于家的大门几乎是陌生的.作为孔府的小姐,她只能成年累月地被圈在孔府的内宅门内.孩子好玩的天性,总是高墙无法阻拦的,苦闷极了的时候,她就会爬上孔府东墙下的那个大土堆,扒着墙头张望墙外的世界,摆摊的,挑挑子的,人来人往,甚至在街上游荡的猫狗鸡鸭,都会在她小小的心里逗起新鲜的涟漪.

虽然有二三百名仆役(孔府内的仆役最多时可达七百多人),可是只有父亲、父亲的夫人陶氏、大姐德齐、小弟德成和自己五个主人的孔府,确实显得空旷而又落寞了.

更让她尝到人间苦楚的,还是与生俱来的人的不能平等吧?姐弟三人的生母——一个叫王宝翠的姑娘,就因为是陶氏的丫环,被父亲收纳为妾,一生只能处于挨打受骂的被奴役的地位.陶氏一生没有留下只男个女,也就对连续生育的王宝翠既期待又忌恨.期待她生下个男孩,可以继承衍圣公的封嗣,从而保住自己在孔府的地位;同时又忌恨着,忌恨她与父亲的情感和生下男孩后地位的攀升.

于是,丫环出身的母亲,明明是自己生下的骨肉,却因为是丫环出身,竟要孩子一落地就被先抱到陶氏的怀里,算作陶氏的儿女,而后就交给奶妈喂养了.孔德懋女士不无凄婉地回忆起自己的生身母亲说:“什么是母爱和家庭温暖,我是不知道的等母亲虽然近在咫尺,也不能走到我们跟前亲吻抚摸我们一下,甚至连用爱抚的眼光看我们一眼也不行,只能低眉顺眼地恭立在我们面前,和别的仆人一样称呼我们‘大小姐’、‘二小姐’等她做孩子的时候,离开了自己的母亲,而做了母亲的时候又离开了自己的孩子.”岂止是母亲的悲剧,还是孩子们的悲剧:非但母亲不能认儿女,儿女也只能视陶氏为母亲并喊陶氏为“娘”.更为可悲的是,当这位年轻而又美丽的女子,为孔家生下了可以让衍圣公得以延续的儿子孔德成时,从京城到曲阜,从总统到平民,都在欢呼孔子嫡传的诞生,却再没谁想起这位年轻的母亲.为孔家也为中国生下第七十七代孔子嫡孙的十七天之后,王宝翠就死于莫须有的“产褥风”(有的说实际是被陶氏害死).她被逼着喝下一碗催命的中药,知道自己是不能活在这个世上了,就哀求能够见一眼自己的孩子.可是这最后的哀求,却遭到粗暴的拒绝,拒绝的理由是你是丫环,没有这个权利.

孔德懋三岁时,父亲、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病逝于北京,不久,等遗腹子孔德成生下,便是生身母亲的惨死.后来大姐德齐出嫁,十三岁时陶氏去世,偌大的孔府,就只剩下了自己与小弟德成.

悲苦的寒意,是要常常地袭上心来了.

3、在她的心上,生根了九十年的温情,几乎都是来自小弟德成.而小弟德成,也就成了她一生的精神支柱——不仅是小弟承绪了孔子嫡传的威望、封号、权力与影响,还因为从小弟那里,得到了她人生最大最久的亲情与慰藉.

她与小弟一起读书,写字.她与小弟一起在孔府后花园里游戏.她与小弟一起扒着孔府的东墙头往外长时间地张望.尤其在大姐出嫁之后,她与小弟更加形影不离.哪怕是小弟会客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她也会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能够与小弟单独相处的时刻.

有时,她会领着小弟,站在生母曾经睡过的床前,默默地呆着,想着,泪水就会漫过眼睑.

是她十三岁那年吧,陶氏病逝,准备与已去世十年的父亲合葬.这时,想不到有些好心肠的本家,提出母亲王氏生了第七十七代衍圣公,为孔府立了大功,应当三人合葬.这是孔府历代没有过的事情,姐弟俩感动得泣不成声,她立即带着小弟扑腾跪下,向好心的本家们磕头致谢. 时间的浪潮会淘洗掉许多记忆,只让最牵动情感的人、事更加清晰地留存下来.乳母王妈妈,就是让她不能忘记的人.至今她还会记起每天早上,王妈妈给她梳洗打扮时常说的那句感叹:“真和宝姑娘一个样.”她知道这是在说自己的母亲,那个叫王宝翠的姑娘.听在心里,对母亲的同情与思念,便一股一股撞得心酸酸地疼.实在受不了了,就会约上小弟,一起从后门出来,跑到孔林父母的坟前,默默地呆着,想着,让泪水悄无声息地漫过眼睑.

天要下雨,女要出嫁,与小弟分别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十七岁的孔德懋就要出嫁了,丈夫是北京柯劭忞的小儿子柯昌汾.柯邵忞是清朝著名的历史学家,前清翰林,清史馆馆长,教过爱新觉罗·溥仪读书.大姐走了,如今二姐又要走了.只有十五岁的小弟德成,把孔府里最贵重的两对传家宝拿出来分别给两个姐姐做“嫁妆”:一对传了千百年、大如写字台一样的楷木雕如意,上面精工雕刻着“文王百子图”,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小孩围绕着一个老翁;一对镶满了珍珠的大金钟.

还在她准备结婚的日子,小弟德成的饭量就开始大减.等到自己的二姐穿戴起凤冠霞帔、坐进金顶的八抬花轿,十五岁小弟的脸上心上,便让凄凉锁紧了.二姐走后的第二天,孔德成就病倒了.病倒的小弟,为自己起了一个字,叫“孑余”.

沙沙的,风扇静静地吹着.已经沉浸在往昔之中的老人,喃喃着:“这是孤身一人,无限寂寞之意啊.”

4.新娘的孔德懋一定是带着朦胧的憧憬离家的吧?十七岁的新娘,穿着下摆绣着一只大凤凰的粉红旗袍,走进了北京的柯家.

但是悲剧,总好光顾贵族之家的女性.迎接孔德懋的,是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又难熬的黑色的日子.柯劭忞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柯昌泗,二儿子柯昌济,都是甲骨文文字学家,惟独小儿子柯昌汾不成器不争气,寻花问柳,吃喝嫖赌,将大家闺秀的新娘子冷落在洞房里.也有回家的时候,那是回家向自己的妻子索要钱财,以极其粗暴的态度索要,直到将孔德懋陪嫁的珍宝、钱财、碑帖、字画,连同那只孔府的传家宝楷木如意和那座镶满了珍珠的大金钟,尽行抢掠而去.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这个不负责任的纨绔子弟,还是不管不问,日夜不着家,尽把自己美貌而哀怨的妻子无情地干晾着.

一个青春女子,独自住在太仆寺街柯家的一片很大的宅园里,经日经夜,只让孤寂啃噬着心灵.等到如自己一样命苦的姐姐(嫁给北京清朝著名书法家冯恕的小儿子),婚后郁郁寡欢,在二十五岁的年纪上含怨而死,举目无亲的孔德懋,更加的孤单与寂寥了.

鲁迅说《红楼梦》的大观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那些个水一样清纯的女子,如黛玉、晴雯,虽命运被“悲凉之雾”缠之绕之,却也曾经有过爱情,被一个叫宝玉的男子理解和记念.貌美且富情感的孔德懋呢?灵魂几乎要被苦闷与绝望所吞噬、所吸干.

卧室后面就是柯家的名叫蓼园的花园,长着许多野生的蓼花.孤单的孔小姐,每天便在这荒芜且又空疏的园子里散步、闲坐,闲坐、散步.有时,竟有逼真的幻觉,千里之外的老家孔府便成了她醒时与梦里的“真实”.淡淡的,是孔府后花园里的荷的清香吗?好吧,就用这停滞的时间,在蓼园中种上两盆荷花吧.每天与小弟去书房读书,是要经过一棵很大的腊梅树的,每次经过,姐弟俩都会尽兴地玩上一阵.那么,也在这寂寞开无主的蓼园里,栽上棵腊梅吧.还有,孔府内宅前上房院中的那两棵石榴树,还在年年开花结子吗?哪一个月圆的中秋,不都是与小弟共同采摘?哪次采摘,内心的喜悦不都是如咧嘴的石榴,溢着晶莹剔透的笑意?唉,在蓼园和卧室的门口,各植上一株石榴吧.还有凄清的早晨,再也没有了“哇子”的飞舞与啼鸣,那是只栖在孔府古树上的一种学名叫鹭鸶的鸟啊.

散步,枯坐,有时会凭空听到孔庙里嘹亮而又悠长的礼赞的声音:“执事者各行其是——”,“陪祭官就位——”,“分献官就位——”,“行——伏——平身——”这是小小的小弟在大成殿前作主祭的时候啊.

每天傍晚的掌灯时分,再也听不到孔府当差的高喊“关门了!”尤其是一个个漫长难耐的夜晚,更寻不着孔府后花园传来的“梆、梆”的打更声了.失眠里,孔德懋会想起那个有着好模样的年轻女子,她还会在自己的大门口,又哭又笑吗?她是被一个七十多岁的孔府本家娶了后,疯了的.失眠里,孔德懋还会想起那个孔府的近支四府里的那个“贤良大太太”,订婚后还没结婚男人便死了,她就抱着丈夫的牌位上花轿、拜天地、入洞房,然后便脱下嫁衣换成孝服,守寡一生,守寡到死.

这就是女人的命吗?

失眠里,她更多的,还是一遍又一遍,千遍万遍地吟诵小弟专门为自己写下寄来的诗章.夜夤诵长,常常是泣不成声,让泪水打湿了枕头——黄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离泪不干/千里云山烟雾遮/搔首独听雁声寒(《怀二姐》)寒夜柝声觉更迟/青灯光下自吟诗/独叹岁华今又晚/万里月光寄相思(《夜中》)等

5、等到小弟孔德成1949年去了台湾,中华大地上孔子仅存的两个嫡裔,更是天各一方,并各自走着不同的路子.

曾经的孔府千金小姐,实实在在地落到了人间的地上.已在三十岁上与丈夫离婚的孔德懋,便领着四个儿女在新的天地里谋生了.

头上曾经拥有的孔子嫡裔的光环,竟一下子成了受罪的牵累.“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时候,她被派去挖防空洞,上火车卸石灰.她还下砖窑烧过砖.回忆那样的年头,她仿佛还处在蒸笼一样的砖窑里,不无诙谐地说:“窑里头,哎哟热极了,那里头不透气.进去一分钟两分钟就得换人,就得出来.那些年月,扫大街呀,为人家洗衣服呀,什么都干,无一不干.”也有饥饿的日子,为了孩子们的生存,她甚至卖掉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

在“批林批孔”的年代,她当然也遇到过让她既当箭靶又当箭头的日子.这样的时候,拖家带口的孔德懋倒真正显出了贵族的本色——有着厚重的传统文化功底并写得一手好书法的孔德懋,一句话就把这样的任务给顶了回去:“我是家庭妇女,写不了批判稿!” 最让她痛如锥心的时刻,还是“红卫兵”在孔林疯狂扒坟的日子.老祖宗孔子的坟墓当然首当其冲,坟被扒了,碑被砸了.自己父母及陶氏的合葬墓也是在劫难逃.“红卫兵”不仅扒开祖坟,抢走所有金银珠宝,还把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夫人陶氏和自己生身母亲王氏的尸体全部扒出,批判后焚烧.烧得剩下一截黢黑的尸桩桩,又被挂在孔林的树上“示众”.“红卫兵”哪里知道,装殓七十六代衍圣公的棺材,是专程从福建运来,里面四独木紫杉内棺,外面大柏木硃红外椁,棺材里铺金盖银,棺材外椁是五龙捧圣,就是在硃红棺材上,四周及上面描着五条龙.为了死者的安宁,孔府在发丧时专门从北京雇来64名杠手,演习了一个月.64人抬起棺材来走路,上放一满碗清水,稳定得滴水不洒.


不堪回首的岁月,不堪回首的心灵的创伤.只是当她接通了平民与平民生活的地气之后,便也有了苦熬岁月的惊人的力量.这个曾经的娇嫩的贵族,领着四个孩子,熬出了头,并让历经沧桑的生命,萌出了新枝新叶.我想从媒体上摘录几句关于孔德懋女士的报道:曾任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委员.从1983年起当选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1995年9月,孔德懋作为中国政府代表团正式代表,参加了联合国第4次世界妇女大会.孔德懋女士热心从事慈善公益事业,现任中国孔子基金会副会长、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等职务.

6、1979年秋天,62岁的孔德懋,终于可以大大方方以孔子嫡裔的身份,回到睽违太久的娘家曲阜,并下榻在出生地孔府.

从兖州火车站下了车,兴冲冲地走进童年的故乡.家还是那个家,却没有了认识的亲人和乡亲.曲阜的乡亲们,也不再熟悉四十五年前嫁出去的这个女儿.怎么会是大脚呢?是从哪里来的农村老太太,冒牌的孔子后裔吧?就是这个“农村老太太”,却在众人围视之下,在白白的宣纸上,挥毫写下了贺知章这样字字含情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人们看到,随着酣畅的笔墨,还有热泪,滴落在宣纸上,漫漫地洇开来.

听过了“哇子”的啼鸣,看过了石榴荷花和腊梅,也在小弟与母亲的像前久久地伫立过了,甚至还去了孔林,在父亲与母亲重新埋好的坟前磕过了头.可是孔德懋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因为她一到曲阜就打听的那个人,还是没有找到.她要找到她,给她着实地磕个头,再紧紧地拥抱她不松开.这个让她牵挂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奶妈王妈妈.

吃着王妈妈的奶长大后,又是王妈妈陪她去北京度过了一段最为艰难的日子.当面对柯昌汾的粗暴无礼、一直生在礼仪之家的小姐手足无措的时候,是王妈妈挺身而起,站到小姐一边.又是这个没有文化的王妈妈,无法呆在北京而独自回到曲阜之后,还是挂念着自己的“乳儿”.那是饥荒袭击全国的冬季,独自领着四个孩子几乎难以为继的孔德懋,突然接到了来自曲阜偏远农村的王妈妈寄来的钱和她亲自缝的棉衣、棉被、棉鞋.这个孤孤零零的老人,住在偏僻的农村,是忍受着怎样的饥寒,或者竟是舍弃了自己生命的必须,才匀出了这样重于泰山的“雪中之炭”、让“乳儿”度过了生死难关?

到底还是打听到了,只是她早已不在人间.

7、孔德懋七十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堪称她晚年最为幸福的事情:终于见到了分别42年的小弟孔德成,那个字“达生”、又字“孑余”的胞弟.

1990年11月24日下午,在日本友人的安排下,孔德懋女士挤公共汽车,提前赶到日本丽泽大学大讲堂,屏息等待就要应邀前来讲学的小弟.

她紧张地盯着右前方的门.下午1时10分,当门被打开的刹那,她甚至没有听见讲堂里骤起的掌声,只有急跳的心呼唤着:“是他,是他,是那个照片上千百次端详了又端详的亲人,是那个千百回梦里常常偎依的小弟!”

当七十一岁的孔德成先生走进讲堂、向学生们一次又一次深深鞠躬后缓步走上讲台,用稔熟的曲阜乡音讲授孔子《论语》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台下后排坐着自己魂牵梦萦的姐姐和外甥.

从孔德成先生步入讲堂直至2时10分讲毕走进休息室,孔德懋完全沉入在忘我忘时忘物之中,只有饱经忧患的眼睛,透着心魂的全副慈爱,盯着讲台上那个白发皤然的小弟.从他笔直挺括的腰板,从他宏厚的嗓音,从他因掉牙而显得有些瘪的嘴,直至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丝神情,她都渴饮在记忆之中.

在聆听小弟讲演的这一个小时里,孔德懋女士仿佛度过了半个世纪.小弟讲完了,她还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她向我回忆当时的感受说:“我好像在做一个梦,有一个无法迸发的哽咽堵得心口生疼.”

眼望着小弟大步走进休息室,她却还是呆在座位上.陪同的金子泰三校长却再也抑不住激动,一边一溜小跑冲进孔德成安坐的休息室,一边急不择言地喊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不少人以为是金子泰三的姐姐来了,告诉他:“那就让姐姐进来坐.”当孔德成终于明白是自己的姐姐近在咫尺时,忽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速迎过去,只说了句:“二姐,你怎么来了?”姐弟俩便跨过42年的岁月,久久地抱哭在一起了.

小弟强抑哭声,将泪水洒了姐姐一背;姐姐呜呜啕啕,用围巾胡乱抹着拭不尽的热泪.

久久,姐弟俩只是抱哭.哭声,相机的喀嚓声,交织着,时空凝固了一般静穆.

2时58分,不得不分手的姐弟仍然依依难舍.姐姐让小弟放心,说每年清明都去曲阜孔林祭扫祖茔;弟弟扶起长跪不起的外甥,嘱咐他“好好孝顺你娘”.

3时正,孔德成先生和姐姐依偎着,直送姐姐到门外的草坪上.总得分手,姐姐暗暗劝诫自己:“别回头,别回头,回头再也无法走.”劝诫着,还是忍不住又一次地回头.回头处,小弟正挥着手,让眼泪流淌.

小弟于去年先她而去.可是她的小弟又分分秒秒没有离开过她.小小的客厅里,一面主墙上就挂着她与小弟在日本丽泽大学相见的大幅照片.另一面主墙上,还是挂着她与小弟、弟媳在台湾的合影,合影的两侧,是她的小弟专门为她书写的对联:风雨一杯酒,江山万里心.在她简朴之至的卧室里,一张简易的铁杆床上,铺着硬的粗竹凉席,而在床头上方的暖气管上,仍是悬挂着大幅的她与小弟的合影. 逝去的小弟,却没有让自己在孔林陪伴父母.他是害怕惊扰吗?但是不管怎样,她与她的小弟,早已将生命的根须,共同扎在了孔子耕耘过的土地上和风雨也无法销蚀的骨肉亲情里.

8、2009年6月5日,孔德懋女士前往怀柔影视基地,了解电影《孔子》的拍摄情况.众多媒体报道了93岁的孔德懋女士对《孔子》一剧赞不绝口,称许孔子的扮演者周润发“你的眼神非常像孔子”.

且不说“孔子的眼神”到底是怎样的,倒是孔德懋女士敏锐地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却被人们忽略了.直到我们登门拜访,她还是充满疑惑:“怎么孔子自始至终都坐马车,有没有坐牛车的?圣迹图上十七幅都是孔子坐的牛车.孔子跟随卫灵公出行,当然会坐马车,不然他就跟不上卫灵公.可是孔子周游列国的十四年里,却是坐的牛车呀,如果他坐马车,那一大帮学生能跟得上吗?”

问题提得尖锐而又漂亮.其实,牛车、马车的问题,还直接关涉着关于孔子的另外一个重大的问题:当年的孔子,到底是坐马车的贵族的孔子,还是驾牛车的平民或曰布衣的孔子?

孔子是在鲁国做过几年上卿的大官,做官期间也确曾是乘坐的马车.而且他心爱却贫穷的学生颜回去世,同是孔子学生的颜回的父亲,曾请求孔子将自己所乘的马车做成颜回棺材的外套椁而被孔子拒绝.这一拒绝,曾经遭到过后人的诟病,而不理解孔子恰恰是在尊重、疼爱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他理解并赞扬这个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的颜回,他知道如果将古稀之年的老师的马车拆了做成外椁,是会违了颜回简朴、爱师的本意,从而会让自己最优秀的学生的灵魂不得安宁.

聪明的孔德懋老人,只是摆出了个牛车、马车的具体现象.其实,在她历经一个世纪风雨的心里,是否早已形成一个深刻、热切的结论,或者透过两千五百年的时空,她在与老祖宗的孔子,有着灵犀相通的交流——那个以布衣孔子为主流的孔子,才是历史的孔子真实的孔子,从而才是一个常葆青春的活的孔子.从一个“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的少年孔子,到一个“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中年孔子,再到一个“仁者爱人”赶着牛车流亡列国十四年的老年的孔子,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布衣的孔子呢?

出生在中国最大的贵族之家,却在风雨的锻造下让心上蓬勃起普通的平民情结,这该是九十三岁的孔德懋女士最为迷人的本色吧?

《孟子》的当代意义

顾准曾经一针见血地概括我国的春秋时代与春秋时代的希腊——“希腊史向主义变,我们向专制主义变”(《希腊思想、基督教和中国的史官文化》).而我们“向专制主义变”的最大鼓动者便是孔子,不管是他梦寐以求的西周,还是实际归一的秦及后来,实质都是等级森严的专制制度.但是孔子又提倡“仁”与“爱”.他是真诚的,但却可以使这种森严的专制穿上美妙的新衣.如此,这种鼓吹便有了一种温情惑人的面纱,以至历代统治者都要尊孔崇儒地挂羊头(仁)卖狗肉(专制).顾准甚至说挂羊卖狗的“这一套其实开始于孔子本人”.

但是,对于“孔孟之道”中的孟子,顾准得出的结论则是:“比较起来,孟轲比孔子要‘一以贯之’得多等荀孟对立其实就是孔孟对立.”(《论孔子》).

孔子、孟子真是有所对立的吗?读罢《论语》,再仔细地读《孟子》,相信这种对立是真的存在的.孟子的声音,比孔子的声音,更加有着现代的意味,不妨让我抽出《孟子》中的一些言语,一一道来.

率兽食人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梁惠王章句上》第三章)

富贵人家的猪狗吃掉了百姓的粮食,当政者不管不问;道路上撂着饿死的人,当政者没有一点怜悯不去打开粮仓赈救.不管不救,还开脱罪责,说饿死人全怪年成不好,与我无关.孟子痛恨这种狼心狗肺的“罪岁”丑行(以天灾掩盖人祸),直斥为这是“刺人而杀之”的凶手,杀了人还竟然无耻地说“不是我杀的,是兵器杀的”.

紧接着,第四章,孟子几乎是指着梁惠王的鼻子说的:你的厨房里有的是肥肉,马厩里养着膘肥体壮的马,可是百姓却面黄肌瘦,饿死的尸体就横弃于野外,你们这不就等于带领着野兽来吃人吗——或者你们这些当政者,不就是吃人的野兽吗?!——“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2300多年过去了,科学与文明大行于世,且不是战国时代的烽火连天.但是,一切却在更大范围以更大规模重蹈覆辙.数千万饿殍,只用六个字就打发了:“三年自然灾害”.那可是举国上下的饿殍横陈啊,而大江南北的村庄,也就死寂成了一个个坟墓.偌大的中国,只有一个叫李铜钟的农民,为李家寨四百多口断粮七天的乡亲们,去公社粮站借来四万斤粮食,却被当成抢劫犯逮捕法办.

只是孟子的话,不死,依然“言犹在耳”——“为民父母”者(原来现代公仆们自诩的“父母官”来自于2300年前的孟子),怎么可以使老百姓活活地饿死呢(“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此率兽而食人也”!

这个李铜钟借粮时的一段话,可与孟子的话参照着读:“可俺李家寨,都是那号最能受苦受累的‘受家’,谁个手上没有铜钱厚的老茧,谁个没有起早贪黑的跃进(指1958年的“大跃进”)?他们侍候庄稼,就跟当娘的打扮他们的小闺女一样.”(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就是这样听话苦干的庄稼人,硬生生饿死了数千万.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

嗜杀人者也

“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等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梁惠王章句上》第六章)

这是孟子对梁惠王说的话.对待握有国家机器的国君国王,孟子与孔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孟子总好高王一头,俯视着他们.说上面这段话之前,孟子先就带点轻蔑的意味说梁惠王“望之不似人君”.对于他“天下怎样才能安定团结并进而归于一统”的问题,孟子劈头就是一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嗜杀者,也是好杀者,以杀人解决问题者,最能集中暴露统治者殘暴残忍残酷的本质,也最现统治者的原形. 尽管曾经经历过统治者的“嗜杀”,但是读到孟子“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还是震惊莫名.“人牧”,即管理民众的统治者,孟子竟然一言以蔽之:天下的统治者没有不好杀人的.

孟子是真正的先知先觉.

他之后,战国,大一统的秦,以至于以后的以后,统治者的嗜杀,可谓变本加厉、层出不穷.看看统治者的夺取政权与守住政权,哪一家不都是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幌子可以与时俱进,嗜杀的本性却冥顽如初.林贤治说:“20世纪苏联的肃反和纳粹德国的反犹,论规模性和性,足以使宗教裁判所迫害异端的故事相形见绌.”真正能够与他们的肃反与反犹三足鼎立于人类第二十世纪的,有我们的当代史.

光是瞧瞧我们曾经使用过的清除异己分子的罪名,就能够体会其程度的深刻与广阔——资本家、地主、富农、写办、AB团、三青团、还乡团、国民党、会道门、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坏分子、反动派、投降派、胡风分子、、四不清分子、臭老九、变色龙、小爬虫、牛鬼蛇神、走资派、保皇派、保守派、阶级异己分子、反党分子、内奸、工贼、修正主义分子、三种人、盲流、投机倒把分子、五一六分子等(这些名称的搜集,得益于博友“齐鲁一生”).

还记得鲁迅的《无花的蔷薇》,是残酷的现实让这些渗着血与泪的文字不朽于当下:“中国只任虎狼侵食,谁也不管.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他们本应该安心读书的,而时局漂摇得他们安心不下.检测如当局者稍有良心,应如何反躬自责,激发一点天良?然而竟将他们虐杀了!”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鲁迅先生称其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但是他说错了,这一天并不是“最”黑暗的一天.

孟子也有鲁迅一样的悲愤吗?瞧他说“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的口气,起码有着义愤.

春秋无义战

“春秋无义战”(《尽心章句下》第二章)

战争,不管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都是肆无忌惮地杀人,何况“春秋无义战”.孟子无疑是中国最早的反战的和平主义者,也是最清醒的反战的和平主义者.

岂止春秋战国,将其后的战争一一过滤,除少数反侵略反压迫的战争之外,大多是不义的战争,是为了少数统治者的夺取政权或保卫政权而殃及千万平民的战争.战争的结果,一如春秋战国,不管哪方获胜,都是用平民子弟的血肉,换回少数人的统治.胜利了,便以“老子打下了江山”为由,尽享掌权之利,还要“老子英雄儿好汉”,将政权之威之利之福尽传子弟,全忘了千百万平民子弟牺牲的生命,全忘了革命时所树起的理想.那个反压迫如太平天国式的所谓“农民起义”,其之初的正义,不是早已让嗜杀与涂抹得面目全非了吗?瞧瞧洪秀全们超过最烂皇帝的享乐、贪婪、专横与疾速的腐败,还有他们对于民众生命的残忍与屠杀,最直接地暴露了战争的与丑恶.

“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尽心章句下》第四章).我善于排兵布阵,我善于作战,这在孟子看来就是莫大的罪恶.所以,孟子敢于揭露不义战争的本质——“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梁惠王为了自己争夺土地的缘故,不惜将百姓拖入战争,使民众暴尸郊野骨肉糜烂),并批判挑起战争者的不仁:“不仁哉梁惠王也!”在《离娄章句上》第十四章里,孟子对于战争发起者的愤怒溢于言表:“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对于这些个为了争夺土地与城池而不惜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战争贩子,孟子认为就是判处死刑都不足以赎他们的罪过.而对于为国君国王划策争战掠夺财富扩充土地的能臣,孟子径直地斥之辅助暴君的民贼:“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告子章句下》第九章).就是对于被孔子赞誉不已的武王伐纣,孟子也发出了铮然的质问:“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既然是最仁道的讨伐最不仁道,为什么还要流那样多的血、多得甚至把捣米的木槌都漂了起来呢?

孟子在这里点出了此类战争的本质:不管战争的胜者姓商还是姓周,都是为了获取一家的内战.

禹恶旨酒而好善言

“禹恶旨酒而好善言”(《离娄章句下》第二十章)

表扬大禹的讨厌美酒喜欢有用的言论,实则表达了孟子对于的诉求.在《尽心章句上》第八章,孟子说了同样的意思,“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乐于听到不同的意见,常常会忘了自己的富贵与权势.第十六章里,孟子说到了舜,也是喜欢善言、乐于让人说出不同意见的君王:“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鲁国准备让乐正子掌握国政,孟子听到后高兴得睡不着觉.为什么如此高兴?“其为人也好善”——乐正子喜欢听取不同意见.孟子进而分析说,“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天下的人都会争相来说出自己的想法,国家还有不兴旺的?相反的情况则是“訑訑予既已知之矣”(哎呀我知道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春秋战国,应当是中国有史以来度最为宽松的时代,也是真正有过百家争鸣的时代(后来的所谓“百家争鸣”,“引蛇出洞”罢了).这是时势使然:列国林立,拼命竞争,生死存亡,不仅多了后世难有的,也是列国自身生存的需要.但是毕竟全是一家,言论的自由又会受到根本性的限制,也就让独立的知识者有了对于的向往.

在其后的两千多年间,只是到了二十世纪初的“五四”时代,之树,才又有了短暂的也是有限的萌发,可又旋即凋零,万马齐喑.回望间,孟子当年的诉求,也就显得寥落而珍贵.

仁也者,人也

“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尽心章句下》第十六章)

早在孔子,就已将仁与人连在一起,“仁者爱人”.只是孟子比孔子更加醒目地看到了“人”,也对人的本质挖掘得更深更细.他亲历亲见统治者的种种“自作孽”,其最要害处,便是把人不当人,可以像牲口一样地奴役之,乃至食之、杀之、糜烂之. 无数的冤魂、暴殄的鲜血,以及有形无形的枷轭之下的生命,都在苦苦地追寻失去的人、人性以及人的地位与人的权利.两千多年间,肯定不会是虚无的一片,即使是荒芜——荒芜之地上的茅草当会有着它的,荒芜之地上的芦苇当会有它的思想.在这漫漫的荒芜之地的遥远的起始处,我遇见了孟子,一个坚强而又固执的孟子.就在那个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战国时代,他毋庸置疑地相信“人性之善”.那是人区别于野兽的地方,也是人抵抗或曰任何也不能将其泯灭的至柔至刚处.“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告子章句上》第二章)

这种人性之“善”之美,犹如活人的庄稼,又何以会淹没于荒草荆棘之中而羸弱不堪甚至迷失难觅?孟子让批判的锋芒,带着形象的强大力量,直逼现实的深处.他以山为喻——有座牛山,原本树木茂盛,就因为挨着齐国的首都临淄,老被刀斧无情地砍伐.砍伐着,树木们还是顽强地日夜不停地生长出新的嫩芽来.可是放羊牧牛的紧跟着来了,嫩芽也被无情地啃光了.砍伐与啃啮之下,生机勃然的绿山也就成了光秃秃的“濯濯”之山了.他不无痛楚地说,善与美的人性就如这座牛山一样,在没完没了地砍伐与啃啮的肆虐下,颓败了枯萎了丑陋了.“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告子章句上》第八章)

孟子特别强调人的“恻隐之心”,认为恻隐之心就是仁的核心.想想整部《孟子》,无不弥漫着这种恻隐之心.他在《公孙丑章句上》篇中,呼吁“以不忍人之心(体恤怜悯别人),行不忍人之政”,并公然定义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其后,在《告子章句上》篇里,再次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在那样弱肉强食的时代,呼吁实行“体恤怜悯别人的政治”,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是,老孟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名句,却在代代无助者的心上,洒下人性的阳光(《梁惠王章句上》第七章).

儒者的礼,一再地讲男女授受不亲,连他最佩服的孔子也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孟子不,他总是让恻隐之心占上风.淳于髡问他既然礼制规定男女授受不亲,那么如果嫂嫂掉在水里救不救?你猜儒之大者的老孟怎么回答?他干净利落地表态:天下沉溺于水里,我救之以道,而嫂嫂掉进水里,我会援之手,“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离娄章句上》第十七章)

如果孟子生于“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的当下(上上下下竞相追逐私利而令国家处于危险之中,《孟子》开篇第一章),他对于人性回归的呼吁,是否会更加的急迫?或者,让他也历尽近六十年里对于人性的长久地、大规模地荼毒与压抑、戗害扭曲、砍伐与啃啮,孟子也会丧失对于人性之善的坚守与信心吧?

不,我想,孟子不会.

他说过“仁者爱人等爱人者,人恒爱之”.他还说过,“仁之胜不仁也,犹如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水之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告子章句上》第十八章).哪怕世道已经坏到像一大车的干柴都着了火,而仁只有一杯水,暂时救不下火,但是,发自人性深处的如水的仁,到底会战胜恶的火.

自作孽,不可活

“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等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公孙丑章句上》第四章)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离娄章句上》第八章》)

《孟子》一书,有多处重复同样意思的文字,两次引用《太甲》的“天作孽”,最为触目.

孟子笔锋所向,直指当时“自作孽,不可活”的统治者.不可活者,就是必然灭亡的意思.“率兽而食人”是自作孽,“嗜杀人者”是自作孽,“糜烂其民而战之”是自作孽.“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尽心章句下》第八章),层层机构层层关卡,层层关卡雁过拔毛,是自作孽.封锁真相、箝制言论,是自作孽.不息地砍伐啃啮扭曲存善存仁的人性,是自作孽.腐败、糜烂、荒淫,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加上对于百姓的与冷漠——“般乐怠敖”、“乐其所以亡者”——也是自作孽.强行征地拆宅,河南、湖北、四川连发三起推土机、铲车直接碾死申诉者的惨剧,权钱勾结,弱肉强食,更是自作孽.“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尽心章句上》第三十三章),不仁不义者,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当然会有阳光明媚的宣传,会有天花乱坠的许诺,但是你的行动尽是对于民众肆意地欺压(“侮人”)与掠夺(“夺人”),“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离娄上》第十六章)?

据说,王歧山先生去年推荐读法国新政治科学家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这个托克维尔,对“自作孽”的一家或曰君主,有个定义:“暴力即是法律,暴政即是秩序,奴役即是进步.”

《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在邹国与鲁国发生冲突的时候,邹国死了33个干部,穆公十分生气地对孟子说:“杀了这些见死不救的百姓吧,又杀不了那么多,不杀吧可他们实在可恨.”孟子针锋相对:“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对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你的百姓年老体弱的弃尸于山沟,年轻力壮者四处逃荒,可是官家的库房里却堆满了粮食与财宝——干群关系已同水火——见死不救,不是活该吗?!

“不可活”,可以是雪崩般地溃败,也可以是吸毒晚期一样一点一点走向毁灭的深渊.最根本的表现,便是百姓觉醒之后的众叛亲离——“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离娄章句上》第九章);“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公孙丑章句下》第一章);“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离娄章句下》第二章);“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女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梁惠王章句上》第二章).一旦民心丧失净尽,百姓恨不能与其同归于尽(予女偕亡),将倾的大厦会连援救者也埋葬于废墟之中的.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章句下》第二章)

还是归结到一个“人”字,或者说归结为一个独立的“我”字,硬硬气气地站在天地之间,自觉地站在当权者的对面.如果说从古代找一个堪与鲁迅相仿佛的人,那就是大丈夫的孟子了.嬉笑怒骂,大多是冲着当权者而去,而将恻隐之心留给被统治者或者说被压迫者.

春秋的子贡以自己的财富,与各国国君分庭抗礼.而战国的孟子,则是以自己独立的意志、鲜活的人性、挺拔的人格与批判的精神与之分庭抗礼.面对“无耻之耻,无耻矣”的当政者,孟子投以蔑视的目光——“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将他高高在上的地位放在脚下就是了.他们所有的那些高堂、豪车、侍妾、酒宴、田猎等正是我孟子不屑的,“皆我所不为”,“吾何畏彼哉”(《尽心章句下》第三十四章)?!

在中国漫长而单一的一家的历史中,是孟子第一个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命题(《尽心章句上》第十四章),从而让中国最为稀缺的民本思想有了虽遥远却明确的源头.

也是孟子,第一个突破了孔子所欣赏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君臣礼忠关系,公然宣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篇下》第三章)——你君王将臣下看得如坷垃草芥一般一文不值,那臣下就可以将君王视为仇敌!孟子是在齐国做过大官的,他没有端谁的碗谁管说谁的好,竟将这些话冲着齐宣王讲.他不怕与君王结仇,也不怕直接揭君王的短.难怪那个终于做了皇帝的朱元璋,会独对孟子如此地暴跳如雷,不仅愤怒地要将孟子的牌位从孔庙里扔出来,还亲自将《孟子》杀伐砍删为《孟子节文》,强行抹去85条原文,只留下170余条,并专门规定科举考试禁止以被删的条目命题.本文所引诸条,当然尽皆为朱元璋当年所删.

这是孟子的光荣.

昨天给91岁的老父亲去,问他近两天的身体状况.听说我在写孟子,那头便流水般背诵起来,“孟子见梁惠王等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等”听着老父亲的背诵,心上就涌起着热流,就想,也许中华民族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老父亲那时民族的危亡在于日本鬼子的侵略,而我们当下的民族危亡则是在于“上下交征利”.

在这样的时候,读读《孟子》倒是能让胸中升起沛然之气,就好像与我面对面地在说话,“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等

也许那辆装满干柴的大车已燃起熊熊大火,也许我们只有杯水——即使如此,我们也要奋然地将水浇之于火.水不够,就用我们的鲜血.水,最终必将扑灭大火.要知道,亿万杯水就是淋透大地的天雨了.

鱼·鱼鹰·鹰帮

三月二日晨.

半个月亮在南天悬着,犹如老天正侧着一只耳朵,谛听微山湖的动静.

这是微山湖中的独山湖.难得的晴朗终于从连续的雾霾里突围,往日锁在阴霾里的独山,到底露出了青黛的容颜,在湖的远处静静地又清爽地等待着朝日.一湖的水呈着安详,丝缎样的湖面静静悄悄,一马平川得心平眼阔.

是湖的梦还是梦的湖?风都不起,纤尘不染又娴静异常的湖更显安恬静谧.

与旭日一起,山庄村的鹰帮出发了.不大的铁壳机动船,拽着七八只小溜子,每只小溜子上都有一个六十上下岁数的渔民,或蹲或站着.小溜子的两舷支着四五排横木,横木上站着鱼鹰,每只溜子仿佛一只张着翅膀的大鸟.

在湖汊里行着,才感到有冷的风.一出湖汊,豁然开朗,冷意顿增,却见旭日,在湖的尽头处晃悠着,如一艘宝船.鱼鹰们大多缩着脖,将头向后插进翅腋里,犹如无精打采的家鸭,只是光滑的羽毛黑里泛着亮闪闪的宝石蓝,小小的眼睛则冒着绿莹莹剑般的寒光.而那些个六十上下的渔民们,个个戴着或黑或灰或蓝的棉线无檐帽,仍然或蹲或站,缩脖抄手,和船舷上的鱼鹰一起与湖融为一体.

深入,再深入,阔大的湖面上只有我们.

终于停船,解缆,七八只小溜子自由地散浮在湖面上.小溜子上的“老者”们不经意间各自拿出一把青黄的苦江草(又名扣谷草),在湖水里浸浸,便一只一只为鱼鹰们扎好了嗉子.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各只小溜子上的“老者”们,全都麻利地脱去甩掉身上的羽绒服,挥起长长的竹杆,将鱼鹰尽皆赶进绿宝石般的湖水里.随即,“嗬嗬嗬嗬等啊啊啊啊等嗷嗷嗷嗷等呦呦呦呦等”,吆喝与呼叫,骤然爆破!

静悄悄的独山湖刹那惊醒.

雄性的吼鸣与呐喊,恰如急骤而又激越的鼓锤锣锤,敲击着原本寂然的湖面,如惊雷行天,野马奔地.吆喝与呼叫,吼鸣与呐喊,既是激励百十只鱼鹰的战斗精神,又是在点燃各自蕴藏在生命最深处的活力.

劳动开始了!

十分钟左右,百十只鱼鹰们就已迫不及待地飞翔于湖水的深处了.跃起,收身,箭一般射进水里,此入彼出间,鱼鹰们的大嘴与伸缩力极强的嗉子里,便会鼓鼓囊囊地捉到鱼.逢到大些的,杈形的鱼尾就会在鱼鹰的嘴巴上甩动着、摇晃着,还带着湿淋淋的湖水,水珠上就闪着阳光碎成的星星,眨个不住.

原本又蔫又老的汉子们,早已成为意气风发的英雄.双手握桨,膀臂肌肉突起,身子前倾,昂俯有致,一划一收间,像极飞翔时的俯冲.随着昂俯划收,小溜子便像流星般向着噙满鱼的鱼鹰冲去.或从船舷顺手牵鹰,或抄起杆头缠有网兜的长杆,迅速将鹰捞到船上,一手掰开鹰嘴,一手轻搦鹰嗉,三两条小鱼或一条七八两的半大鱼就会吐进船舱里.

鹰,争相入水叼鱼;人,东奔西突地抢鱼.

“嗬嗬嗬嗬等啊啊啊啊等嗷嗷嗷嗷等呦呦呦呦等”,此起彼伏.

原本静悄悄的湖,热气腾腾得让人心潮澎湃. 最是两三只鱼鹰头挤在一处,在水里疾行,一定是一条大鱼被它们缠住.四五斤,斤,有时竟有二三十斤的大鱼.鱼大劲便大,在水中更是让力度放大数倍,而竟能一条一条败在体重只有六七斤的鱼鹰喙下,其中必有门道.仔细观察,其景象紧张异常.两三只或三四只鱼鹰,喙叨如急雨,且次次叨在要害处:眼睛或呼吸用的腮处.还能心照不宣,团团围定,轮番进攻,一只失嘴,另一只或两只立即叨住.

这时,我才后悔将其当成家鸭的念头.鱼鹰也是鹰.鱼鹰更是鹰!它们不仅有着自己翱翔的天空——大湖,它们还与人结为终生的朋友,一起劳动,一起悲欢.

几乎就在鱼鹰们斗头疾行的当尔,就会有一只小溜子飞一般冲上前去.这时的摇桨人,两目放光,身子压得极低,一起一伏,人船一体,几乎就是眼到船到,喉咙里同时发出兴奋的呼叫.一旦临近,闪电般抽出杆兜,一兜下去就会将鹰与鱼拖上船来.这样的大鱼,一般是微山湖闻名全国的四鼻鲤鱼,铜钱般大小的鳞放电似地闪着光彩,而金黄血红的尾巴犹如独脚,弹着巨大的身躯跳起鱼之芭蕾,敲击得船舱“嘭嘭”如战鼓在叫.这时的摇桨者,并不稍怠,又将身子俯压着飞翔一般,快速地摇向新的目标,只是眼梢扬起收获的喜悦,而紧抿的嘴角还凝着战斗刚刚开始的庄严.

鱼鹰也有滥竽充数者,或者也有累的时候,以为伙在鹰群里,偷会懒也能蒙混过关.这些在风浪里穿行了半个世纪的人们,哪一个不是眼观六路?总会有船与警告的叫声一起冲向偷懒者,甚至船未到,已经抄起竹杆投掷标般将竹杆掷于偷懒者身旁.竹杆先是空中飞行,“嗖嗖”有声;而后会在水中穿行,“哧溜溜”犹如响箭.常常是“哧溜溜”的声音未尽,偷懒者已经奋力扎入水里,重新投入捕鱼的行列.

只有鹰帮的帮主、六十四岁的屈庆金,独驾一个小溜子,似乎超然于这种热火朝天之外.他快捷而匀速地摇着船桨,在鱼鹰与众小溜子的外圈转悠,满脸的皱纹每一道好像都是一只眼睛,能够看穿湖下的一切:哪里有鱼,哪里的鱼多.看似杂乱的场面,却有一个纲在,这个纲就捏在他的手里:向哪里转移,什么时间转移,全看他与他摇的那只小溜子.开铁壳机动船的小伙子屈云华小声告诉我们:他的压力比谁都大.

等到下午一时许短暂的休息,“嗬嗬嗬嗬等啊啊啊啊等嗷嗷嗷嗷等呦呦呦呦等”,吆喝与呼叫,已在五个小时里持续不歇.

开始时的兴奋与搏击,还好理解.而这种持续的生命力的强大释放,暗暗震撼了我.我记下了这些鹰户:屈庆纯六十一岁,李居连六十二岁,熊光和五十八岁,李喜云六十六岁等不仅下午还要继续上午一样的强力劳动,明天、后天更是日复一日,从农历的十月直至来年的农历二月,五个月里不停不歇.累到什么程度?一旦回到家里,晚上睡觉双手都无力上举脱掉身上的毛衣.这支鹰帮的渔民们,已是四辈结合在一起,生生世世与这片湖、与这些鹰为伴,不离不弃.屈帮主不无忧伤地告诉我们,等到他们真正老了,微山湖上的鹰帮也就会绝迹了.满脸纵横着深的皱纹的屈帮主说:“苦不怕,最焦心的是每年都要闲上六七个月(天一热鱼活跃了鹰就逮不住鱼了).闲的这些日子里,全靠写鱼来喂,可是上边每年每只鹰还要征收八十块钱的管理费,小青年谁还愿意干这个营生?”

会有写鱼的机动船从远处驶来,船舷上站满着也在歇息的鱼鹰的群溜,就会静静地移过来.二十多条大鲤鱼与半舱银色的草鱼,就被分别装进大筐过秤,大鲤鱼四块钱一斤,半大草鱼两块钱一斤.望着称秤与一张张点清七百二十元票子的过程,让我想起家乡开镰割麦时的喜悦与怦然心动.加上下午近四百元的收获,鹰户们这一天每人分到了一百一十五元.

等到鹰累透了,人再撵也撵不动它们的时候,也就是这些个六十上下的人收工的时辰.夕阳就枕着不高的独山,静静地落着,将自己的血洒了一湖.

明天,这片静悄悄的湖上,还会响起激动人心的“嗬嗬嗬嗬等啊啊啊啊等嗷嗷嗷嗷等呦呦呦呦等”.是什么让他们一年一年地不老?是什么让他们一天接一天地如新?渐老的身子骨与那似火的心劲,该有着怎样殊死的搏斗?漫长而又短暂的夜里,从疲惫中恢复越来越难的这些个老鹰户们的心上,是怎样地在做着驾溜穿行于鱼鹰间的甜梦?

等到微山湖上的鹰帮消失的那天,这些个已经老得干不动的曾经的鹰户们,一定还会爆起星星点点的生命的火花来.点起这火花的,就是这必将与生命共始终的“嗬嗬嗬嗬等啊啊啊啊等嗷嗷嗷嗷等呦呦呦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