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民间(二题)

更新时间:2024-04-08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4805 浏览:68246

我的家乡,个人或家族在做重大决策之前,多半都会向冥冥的虚无征求意见.征求意见的办法一般有三个:求神,问鬼,请教于先人.

神鬼人人知道,不必我来饶舌.

有必要先来说说的,是“先人案子”.

“先人案子”简称“先人”,在“先人”上画着祖先的画像,同时也排列着前辈的族系、分支,包括每个成员的牌位、配偶、辈分等文字内容,声名显赫功绩卓著的前辈成员,还得专门画像,简要说明.“先人案子”图文并茂,类似于家谱.如果因为家族庞大,子孙太多,显得不够用了,“先人案子”就得分一支或几支出来,专门请画匠,另外再画一幅.

过年的时候,最重要的仪式,是早上清香,晚点明灯,用来敬奉先人.过年最重要的工作,是在大年三十的夜里,同一个家族的后辈男性,必须守着“先人案子”,过完除夕,迎来新岁.这些守在这里的人,可以打打闹闹,玩耍嬉戏,比如孩子;可以谈古论今,家长里短,比如老人;也可以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比如青壮年男子.直到过了半夜子时,吃完了“夜晌午”(即夜宵),酒也足了,饭也饱了,新的一年也一同迎来了,人们才可以分头回家睡觉.这样的做法,叫“守先人”.

怎样向神鬼或先人征求意见呢?神不言,鬼不语,先人早死了,他们一个一个,论了资,排了辈,全都一本正经,在“先人案子”上正襟危坐,仪态庄严,有嘴也已说不出话来了.怎么征求?如何征求?不是亲历的人,的确难以弄得明白.

要征求先人或鬼神的意见,办法当然是有的.用卦问问就可以了.

卦用牛角做成.说得具体一些,是截取了牛角尖端长约二寸的那一段.制作卦的时候,先得把那一段从牛角上锯下来,分成两半,然后在剖面上雕刻出规整的弧形花纹,再打磨得既圆润,又光滑,手工制作才算完成.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最关键的一道程序是,卦要在神鬼或先人面前使用过,既得到了神灵或先人的认可,你自己也认为这一副卦,非常灵验,卦才会留下来继续使用,否则这副卦就跟自己无缘,也与废物无异,不如送给别人.

很多人家里都有卦,不仅仅是阴阳和端公这些专门为鬼神做法事的人才有.

我家就有一副卦.

卦是两片,每一片都是弯曲的,而且一头大一头小,一端较重,另一端较轻.卦的形状大同小异,不足为奇.

卦只有两片,卦象通常分为三种.剖面都朝上的,是“阳卦”,剖面都朝下的,是“阴卦”,剖面一上一下的,是“上卦”.这三种卦象没有什么必然的讲究,关键在于你要一个什么卦象,就能打出一个怎样的卦来.最坏的情形,是不期而至,打出“立卦”来,这是最不吉利的.大家都认为,只有神灵震怒了,才会打出“立卦”来.据说,“立卦”往往预示着“凶事”(横死)或厄运的发生.

乡亲们这么认为,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打出“立卦”的人家,到了后来,或迟或早,果然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卦是不规则的形状,而且,卦是在大约一米的高度同时扔在平整的地上的,又怎么会恰好立了起来,还站立不倒呢?不可思议!

可是,就有“立卦”,我曾亲眼看见过,是其中一块卦片的剖面,向下扣在了地上,另外一块卦片不偏不倚,恰好倚靠着这一块卦片较粗且略显平整的那端,站立得端端正正的.这是典型的“立卦”!打一万次卦也难得有这么一次,概率真是少之又少,果真打出了这样的卦来,要不相信厄运的发生,的确是很困难的事情.

如何要卦?这也简单.

先跪在神鬼或先人前,磕头作揖,点灯,上香,烧纸钱,祷告,然后对神灵说:“你要是保佑我,就打出一个阳卦来.”接着站起身来,将供在香案上的卦拿在手中,合拢,朝平整的地上用力打出去,如果两个卦的剖面都朝上,果然是个“阳卦”,就算神灵答应了你的请求,如果不是这样,就说明神灵不满意,不保佑,不答应你这么做.为了确保卦的准确性,减少误差,对于卦的要求,一般要复杂一些,比如:“要是答应的话,就打三个‘上卦’出来.”果然连续打了三个“上卦”,肯定皆大欢喜,大吉大利.

人们说,卦跟神是一样的,不信则不灵,只有完全相信它,它才会灵验无比.

卦一般藏在家里秘密的地方,或者,直接跟神灵或先人一起,供奉在香案上.小孩不许拿卦来玩耍,迷信的说法,女性因为生育和例检测的原因,是不洁的,也不能用卦.

到了野外,卦没有随身带着,怎么办?

有办法.

父亲教给我的方法是,用穿在脚上的鞋来代替卦,就可以了.

我当时就想:鞋是踩在脚下的东西,用鞋代替卦,不是对神灵或先人太不尊重了吗?但是,我没有把我的疑问说出来.

我也用过卦,而且,用鞋代替了卦.

我独自一人,在森林里迷了路.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一个懵懂少年在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内心的惶恐自然不必细说.摆在我面前的路有两条,但是,我不知道走哪一条才对.正确的那一条,我只走过一次,所以忘记了.怎么办?无论我怎样苦苦思索还是想不起来,我到底应该走哪一条才对.

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我想到了用卦来向“山王爷”(山神)问路的法子.我跪在地上,祈求山神护佑,希望山神给我指一条路出来,并许愿承诺,下一次进山的时候,一定给山神备一些纸钱,专门酬谢.我说:如果应该走左边这条路,就打一个“阳卦”,该走右边这条路,就打一个“阴卦”,山神要是不想帮我,就打一个“上卦”.叩头祷告完毕,我用一双鞋做卦,把鞋丢在地上,打卦.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阳卦”.

于是,我向左边那条路,走了去.

后来证明,我走的路,果然是对的.

现在,我还是不能相信,真的是山神给我指了路.为什么?

卦象有三种,正确的概率有三分之一,路只有两条,走对的概率,占了一半.我现在认为,我那时是误打误撞才选对了要走的路,并不是山神给我指明道路的.

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微不足道的,在无助的时候,在未知的前途和命运面前,谁能保证自己的选择,一直都是正确的呢?即使是看上去很迷信的乡亲们,在他们的心里也是非常明白这样的事实的,那就是:求助于神鬼或先人,无非是为自己的选择多找一个理由,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安慰. 在未卜的命运里,在广阔的世界上,在莫测的大自然面前,个人从未显得强大,而且,一直都是不堪一击的.

攒老爷

爷爷奶奶死得很早,我的父辈,兄弟姐妹虽然很多,却是不该夭折的早天了,该出嫁的都出嫁了,连我的父亲,也让大伯做主,“嫁”到外村做了上门女婿.在父亲娘家的那个生产队里,最终只留下大伯和二伯.大伯成家立业之后,又把房子修到了大家聚居的叫作“寺陡坪”的村子里,老家就只剩了二伯一个人.

二伯是个执拗、倔强的人,二伯也是个过于迷信的人.即使在“”期间,他也从未断绝与神鬼的“亲密接触”.这当然与二伯的生活环境分不开.二伯住着的房子,在一个地名叫作“庙山里”的所在,那儿只有一处孤零零的农家院落,因为父亲出生在那里,它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真正的老家.二伯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之后,再未成家,他一个人独自住在距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在那儿“占山为王”,过着清苦却也是我行我素的日子,他做了什么,自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人们只是碍于情面,不跟他计较罢了.

在我童年时的那个革命的年代,搞封建迷信活动,至少是要挨批斗的,但二伯没有.这主要是因为有大伯“罩”着他,庇护着他.大伯当了几十年支书,在村里威信很高,对于二伯的行为,大伯不说什么,生产队里,别人也不敢说点儿什么.二伯天不怕,地不怕,寂寞不怕,二伯神不怕,鬼不怕,任何人都不怕.二伯不知道,是大伯做了他的避风港、挡箭牌,他以为别人不敢惹他.

二伯打算守着祖业,过一辈子.这不关别人的什么事,大家都是无所谓的.但是,二伯年年都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地给家神(一个家族的神灵)做一场法事,这就需要勇气,需要“顶风作案”,这就很不一般了.但是,即使是这样的事情,任何人,也包括大伯和父亲,都拿二伯毫无办法,二伯甚至不写大伯的账,也坚决不听父亲的劝阻.

问题在于,二伯是给家神做法事,大伯和父亲,却又都在各自的生产大队当干部,去参加这种被定性为“迷信活动”的祭祀仪式,怕社员们知道了,影响不好,不去参加,却也不行,既是对神灵的不尊重,又得罪了二伯.二伯做的任何事情,即使是亲兄弟,如果不支持他,他也是会记仇的.

二伯说:家神不敬还能行?二伯的言下之意是,这么做,不就忘了本了?

“敬”是家乡土话,是敬奉之意,当然也包括祭奠、祭祀等仪式在内.

大伯和父亲万般无奈,只好偷偷摸摸地,年年都去参加.其实,在他们心里,也是有这样的念头和愿望的,他们只是不好自己出面罢了.

给神灵做法事,本地人称之为“攒老爷”,“老爷”就是神灵,“攒”用在这里,是召集各路人马的意思.“攒老爷”这样的法事,我当时不甚了了,也未打算深究,现在想起来,却也简单,那就是,以祭祀家神的名义,遍请各路神仙,为神灵大摆宴席,让你自己的家神在众神面前风光一次,排场一次.家神脸上有了光彩,肯定会护佑这个家族,并尽心尽力地,为所有成员消灾祛难的.

二伯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做任何事,他都要问一问神灵.比如,今天该不该上山去?去了会不会不顺利?大事情不用说了,二伯肯定是要问一问神灵的,像这样的小事情,二伯也会问问,得到神灵肯定的答复,二伯才会上山,否则,他宁可不去,也不会违背神灵的意愿.二伯认为,谁要是违背了神灵,一定会得到的惩罚,这也是乡亲们普遍的心态,不是只有二伯这么认为.

人们说:迷信迷信,不迷不信.意思是,对于迷信神鬼的人来说,当初要是不迷恋它,后来也就不会相信它.这句话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是,你一旦相信了它,你就再也离不开它了.二伯对于神鬼,不是一般的相信,而是真正的迷信——既入了迷,又完全信,借用我母亲的原话,二伯是“信到骨头里去了”,或者是“信到脑髓里去了”.母亲用这样的语言来形容二伯,真是太恰当了.母亲虽然一字不识,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而且,她总是“讷于言而敏于行”,除了默默地做事,一贯不怎么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母亲偶尔论说起来,又常常让我这个当作家的儿子,相形见绌,自叹不如.我不知道我是否遗传了母亲语言里深刻而又敏锐的那一部分,但我深信,母亲暴露在表面的木讷与寡言少语,我这个儿子,是一脉相承的.

“攒老爷”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专门做法事,搞这样祭奠活动,一般一年一次,用来祈福求平安;另一种是,家里有人生了难以医治的大病、怪病,或家庭遭遇不测,运势不顺,用“攒老爷”办法来祭祀神灵,祈求神灵能够消灾护佑.

“攒老爷”是最常见的祭祀仪式.主持这个仪式的神汉,本地人叫“端公”.端公是专门替神灵做法事的人.“攒老爷”可以针对家神,也可以针对方神(某一个地方的神灵).我小时候看过多次“攒老爷”,多半都是在二伯家看的.到了七十年代末期,这个国家的政治空气没那么紧张了,农村老百姓也就不怎么搞大规模的批斗活动了.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村里人半明半暗地,也搞一点迷信活动,于是,我家也在父亲的张罗下,做过几次“攒老爷”的法事.

父亲本来也是个迷信的人,只不过,他是大队干部,碍于身份,他不能带头做.大伯同样不能.可是,二伯“攒老爷”的时候,往往要通知父亲和大伯去参加.二伯“攒老爷”,毕竟是祭祀家神,不参加,大伯和父亲觉得,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二伯“攒老爷”的祭祀活动,一直都是大伯要去,父亲也去.

父亲去二伯家,往往等到天黑尽了,才带着我,从家里出发,天还没有亮,无论二伯给神灵的法事有没有做完,父亲又会带着我,匆匆赶回家.在我们村,父亲以为,他的行为神不知鬼不觉,是无人知晓的.

“攒老爷”一般得杀一只羊,作为对神灵的祭品.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可以杀一头猪.二伯做法事“攒老爷”的时候,他的家庭还没有富裕到那个程度.没有猪可以杀,也没有羊可以杀,猪羊二伯都养不起,也写不起.二伯杀的,常常是鸡.人们常说:二鸡顶一羊.意思是,杀两只鸡,可以代替一只羊.二伯杀的从来都是鸡,不是羊,更不是猪.两只鸡已经很不错了,一只作为对端公的酬劳,按照惯例,端公第二天回家的时候,是要拿走的.还有一只鸡,杀了,当天晚上半夜时分,煮了或炒了,给在场的人,一同吃了,就算完事.俗话说,神争一张纸,人争一口气.神没有嘴,自然是不会吃肉的.鸡肉最终还是进了人的肚子.杀鸡的时候,用火纸粘一些鸡血,做法事的时候,把带着血的火纸给神灵烧了,再告知神灵,拿卦再问一问神灵,神灵就算领受了牺牲. 端公是一门吃饭的技艺,必须登堂入室,拜师学艺,学成之后,师父认为可以出师(毕业)了,才可以独自做法事,否则只能跟着师父,做一个打杂跑腿的角色.


一直给二伯家做法事“攒老爷”的,是我的大表叔.后来,大表叔也给我家做过几场“攒老爷”的法事.

大表叔跟我的父辈处得一直很不错,我家有了求神的事情,在我的舅爷死后,一直都是请他来解决.

我很佩服我的大表叔.在我的印象中,大表叔是一个神奇的人,也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比如,“攒老爷”到了,要吃“夜晌午”的时候,大表叔总是把他碗里的鸡肉,全部扒拉在我的碗里,他只喝汤,他让我把“嘴瘾”过得足足的.

大表叔面色红润,个子很高,至少有一米九的高度,他的身体端正、结实,是非常健康而魁梧的一个人.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大表叔是一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攒老爷”的时候,除了每隔半小时左右才休息那么短短几分钟,大表叔在整整一夜做法事背诵经文的过程之中,绝对不是结结巴巴的神态,往往却是滚瓜烂熟的样子.能够以比较快的速度背诵一整夜,装在他脑子里的经文也不会全部背完.那么,大表叔的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经文?如果全部写出来,至少也得写几大本吧?可是,这些都是凭借死记硬背的功夫才记下来的!我那时已经上了学,明白背诵的难度,我不佩服大表叔几乎是不可能的.至于他的师傅教给他的那些手舞足蹈的所谓法术,我却认为,多半不足为奇.

但是,有一样法术,时至今日,我仍难以解释.

除了会施展一些法术,和用卦来占卜,端公还有两样非常独特的吃饭家伙,一件是羊皮鼓,另外一件是法刀.

羊皮鼓当然是用羊皮做的.但是,羊皮鼓的形状,有别于其他的鼓.羊皮鼓的鼓圈、鼓柄和拴在鼓柄后面的那一串铃铛,都是由铁匠打制而成的,羊皮鼓握在手中,显得沉甸甸的,有点儿笨重.羊皮鼓是古代扇子的那种形状.“攒老爷”的过程中,端公在背诵经文的同时,微微迷糊着眼睛,要用鼓槌不停地轻轻击打羊皮鼓,让羊皮鼓持续不断地发出“砰砰砰砰”的声音.这声音配合着背诵的节奏,常常给人庄重而肃穆的感觉.

端公的另外一件特别的用具,就是法刀.

法刀一般是两把,长约一尺,厚约一公分,两把法刀加起来,有五六斤重.法刀也是铁匠打制出来的,像剑,既钝且厚,每一把法刀的顶端,都有两个分叉的尖端.在刀柄的末端各有一个圆形孔洞,用一根绳子,把两把法刀绑在一起,同时使用.

那么,法刀是干什么的?

端公做法,得让神灵附体.要让神灵附体,必须先念咒语,再使法术.端公的法术之一,就是将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手腕搁在供桌的边沿部位,用右手紧握法刀,用法刀用力砍端公的左手手腕.这么猛砍一通,七八下或十来下之后,端公扔掉法刀,试试神灵附体了没有,如果没有,就继续砍,如此反反复复,一次比一次砍得更多,直到神灵附体为止.

我始终觉得,这是一门真功夫,或者,这是一种大技巧.如果换成了别人,那么重的铁器砸在手腕上,而且铆足了劲儿,又是硬碰硬,手腕不给砸断才怪.然而大表叔的手腕,完好无损,毫发未伤.在法事的间隙,我曾依偎在大表叔身边,多次查看过,我看见大表叔的手腕灵动如常,不痛不痒,仅仅是微微发红,如此而已.

让神灵附体的外在表现是,端公得不停地全身抖动起来,如果抖动得不自然,就一定是检测装的,说明神灵并未附体.有的端公不知道用法刀把自己的手腕砍了多少次,神灵却无论如何,就是不肯附体,弄得端公十分尴尬.这当然是端公学艺不精造成的后果.

有一次,我们村有一家人,也“攒老爷”.这时候,“攒老爷”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了,也是因此,那一家,在那一晚,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可是,无论那个端公怎样施展法术,神灵就是不附体,反而是旁边一个前来帮忙打杂的人,让神灵附了体,五六个壮年男人一起,还是按不住这么一个人.那个被神灵附体的人,就那样足足抖动了半个多小时,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大家慌慌张张七手八脚地,好不容易才将那人弄醒.人们问他:你刚才是咋回事?那人却对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反而是那个端公,作为“攒老爷”的主角,在这个过程中,不尴不尬地,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看客.不用说,对于端公来说,这是更丢面子的事儿.

“攒老爷”天刚一黑就得开始,稍微那么一耽搁,法事就可能做不完.“攒老爷”的先得请神.远远近近的各路神仙,做端公的人,要一个不落,一一请到.万一遗漏了哪一路神仙,端公就算是得罪了这一位神灵,在后来的日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端公就会被神灵报复,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请神是端公基本的知识.大表叔请神的时候,从容不迫,如数家珍,是一副驾轻就熟气定神闲的神态.神请来之后,还得给每一位神仙念一段经文,烧几张纸钱,再打一个卦,求得认可,这一位神灵的法事,才算完事.念给每一个神仙的经文都不一样,都是固定的.不停地念经,不停地敲打着羊皮鼓,不停地打卦询问,不停地给神灵焚烧纸钱,是“攒老爷”的主要过程.所有的法事进行完毕,就该送神了,一一送走了各路神仙,“攒老爷”的过程,终告完毕.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或者,天已经亮了.

二伯年年都要“攒老爷”,因此我和父亲也年年都会去二伯家一次.父亲要我陪他去,因为路很远,一个人走夜路,父亲也会很害怕.我那时还是一个孩子,却一点儿也不怕,有点儿怪.到二伯家去的路上,因为天刚黑,没什么了不起,返回的时间常常是或凌晨,会听见鬼叫,会看见鬼火,父亲指给我看,也让我停下来仔细听听,因为父亲在身边,我从来不怕.我从小就是一个胆大的孩子.我也愿意跟着父亲,陪他同去二伯的家.我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吃到鸡肉,吃好多鸡肉.这样的诱惑,对一个那时候的孩子来说,真是太大了,太难抵御了.

大表叔没有收徒弟.据我估计,大表叔学成这门技艺的时间,是在解放前,解放以后,随着政治环境的不同,大表叔的手艺没有什么用场了,不那么吃香了,他自己也不敢过分使用,这么一来,大表叔就没有收徒弟的必要,也无人敢学这样的技艺.大表叔做人非常谨慎,除非亲朋好友,关系不是太亲近的人家,他也不敢去给他们做“攒老爷”法事,一旦走漏了风声,弄不好就会找一顶“牛鬼蛇神”的帽子来,戴在自己的头上.

端公“攒老爷”完毕,第二天早晨回家的时候,东家要给端公拿“礼分子”(酬金),作为酬谢.少的,六元或八元,多的,就给一个“月月红”(十二元),总之都是吉利的数字.俗话说,吃饭穿衣量家当.给端公的“礼分子”,要尽心尽力,也要量力而行,给多给少,端公都接受,不会说什么.东家拿出来多少,端公就收多少,不能打回(退还全部或部分).“礼分子”不给却也是不行的,不给就是对神灵的不尊重,不恭敬.

“攒老爷”,要写香写纸做蜡烛,要有烟有酒上供品,还得请参与其中的人,一起大吃一顿.做一次这样的法事,怎么也得花费五十元左右,在当时,几乎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月的工资收入,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很多家庭,即使没有政治原因,也是有心无力的.

“攒老爷”是迷信活动吗?我也认为,是这样的.

“攒老爷”毫无可取之处吗?我却认为,未必如此.

至少,它是我们的文化,是流淌在我们这个民族血脉里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那些痴迷于此的人,莫非无一例外,都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