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五题2016年第1期

更新时间:2024-02-04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7676 浏览:81415

你到底想说什么

早几年,我给亲戚看店,卖电器.门面是对方抵债给我那亲戚的,背道,并不适合卖电器,生意做得要死不活.顾客来得不多,上门推销的却是不少:消防队来推销干粉灭火器;卫生局来推销灭鼠药;国税局的某大姐来推销一种叫《湖南税务》的杂志.我说,这东西没人看啊.那大姐脸一沉,要我想清楚了,杂志只百把块钱,要是不订,明年定税的时候可是他们说了算.

当然,更多的是游走四方的推销员.印象深刻的,某天一个检测和尚来我店里推销印在金箔上的像,神神秘秘地说,要吗开了光的.我吓了一跳,说,光头哥哥,敢给像开光当年毛爷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过境迁,现在牛鬼蛇神竟敢给毛爷爷开光了等另一次,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孩上门推销牙刷,大热天不穿胸衣,见人就深鞠躬,一弯腰就让人隐约看见两只.她到我这里推销,我嫌贵,嫌质量也不好,没有写.她很失望,嘟哝了一通,像是咒我,然后才走.后来听别人说,她在吉首呆了一周,利用这个小技巧推销了上千套三件套的牙刷.批市两三块钱的三件套牙刷她只卖八块,有时候她心情不错,七块钱也甩卖.

还有一个推销员,我也始终忘不了.那天阴天,有一个人走进来,见我就微笑.这人戴着大号眼镜,剃了光头,脸上皱皱巴巴.我以为又是来搞推销的,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你不认得我了我问,你不是搞推销的

我是推销员,你认出我来了他依然微笑,告诉我,他是吴某的同学,姓朱,跟我在别人酒局上碰过一回.我出于礼貌应一声,其实我仍没想起他是.接下来他和我聊起吴某.吴某跟我一块儿在市电大混过文凭.他努力地说起他和吴某的一些交往,我基本上用耳朵听,时不时哦几声.这个人典型的话痨,却把话说得干瘪,而且不断地重复.

快中午了,我从他眉宇间看出来他另有事情,遂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脸色一烂,稍过一会,才挑明地说,能不能,借我五万块钱

多少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听力,但那一刹突然有了怀疑,叫他重复一遍.

要不,三万也行.他说,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也是湘泉酒厂搞推销的,弄了厂里一车货偷偷卖了.现在厂里查出来,把他抓了进去.我们三天内得凑齐二十万把他救出来,要不然,我们都要牵扯进去――即使不扯进去,那个哥哥出来也会要我命.他是个不想事的人.

我说我没听明白.他又深吸一口气重复一遍.之后,我告诉他我没钱.他不信,他说你怎么会没钱呢要不然你先借我五千等你有多少借多少.

我当时一个月挣不了一千块钱,没存款,经常回家厚着脸皮蹭父母的.我再次告诉他,我没钱.你要是不信,我把存折拿给你看好了.

我不看.我又不知道你有几个存折.他的脸忽然变得非常惨白,撇了撇嘴跟我说,你要搞明白,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这个口.

我说,到饭点了,我请你去下面好吃街吃个便饭.

他有点来火了,冲我说,我不是来这里混你一餐盒饭的.我平时从不求人,你可以去湘泉厂里随便问问,我朱××是低头求人的人吗老弟,人总会碰到难过的关口,跟你开这个口我已经万般不容易了,你见死不救是要遭报应的.

我笑了,说现在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被抓进去,我该救啊我又能救再说,我不认识你.

他惨淡地说,你竟然说你不认识我.

我提醒他说,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他仿佛明白了,说,对呵,你又不认识我.他又坐了一会,站起来,走了.走到门边,他嘀咕了一句,说现在他妈的什么世道,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他走后,我给吴某打了个,问他认不认识湘泉的推销员老朱.吴某想不起来,我又跟他描述这个老朱的体貌特征.吴某最终也没有想起来.

这个老朱,第二天又来了,站在马路对面红十字医院门前,盯着我的店面,眼里有一种忧郁,有一种焦毒.我心里有些发毛,以为他会过来,但他没走过来,只是站在那里,像扎下根的树一样.第三天,这个老朱上班似地准点站在马路对面,仍然用怨毒的眼光看向我这边.中午,他还拨手机叫一个盒饭,站在树阴下吃,站累了,就坐在阶梯上.下午,太阳变得猛烈起来,把他光头暴晒了一通.他捱不住晒,打个车走掉了.

第四天,我就没看见他了.以后也再没有见到他.

最漂亮的垃圾

我在电器店干了四年,电器店所处的地方叫胡麻井.四年时间,我对那地方也足够熟悉了.

店旁不远,下一通石阶,有一个大垃圾站.垃圾站是人丁兴旺的地方,每天总有好几个人守着垃圾站,一有垃圾车过来,就一哄而上.要是有人提着垃圾袋要往那里扔,他们抢跑似地冲上去,很热情地拿过人手中的垃圾袋.

在捡垃圾的人当中,也有一位让我印象深刻的.她特别老,而且特别佝偻.总是黄昏时才出来,在别人扒了数次的垃圾堆里再找一些她认为有用的东西.有两次,她上石阶时我在她后面.因为佝偻,我自后面看不见她的头等她又总是在黄昏出现.黄昏那种天光,看不见脑袋的那具身影,乍然问能让人感受到老无所依的悲凉.

她经常扛着编织袋路过我所在的店面.有一天我叫住她,说我这里有些垃圾,你要不要她走进来,看见地上码了几个包装箱,跟我说,这些都可以卖钱.你拿到坎下面,有废收站.我坚持让她拿走.那以后不久,我就很少看见她了.我估计,她是去了别的地方,或者等我老在怀疑,那天黄昏我唐突了那位老人.一个人听凭自己的感受,做出贸然的举动,往往是会适得其反.

垃圾站处在好吃街的尾端.好吃街是吉首的饮食中心,一街的饭店酒馆生意总是坏不了.但临垃圾站近的那几个门面,生意却好不起来.四年时间,我看见那几个门面招牌不知道换了多少块.只有一家废收站,倒是开对了地方,在那里扎下根来.那捡垃圾的老人说坎下有废收站,就说的这家.

老板是泸溪人,一天晕晕乎乎,让我怀疑他茶杯里没泡茶,而是装了酒,没事就抿一口.他有一个老婆,两个女儿,一家四口的吃住都在店面上.他老婆也是泸溪人,那个县方言独特,外人根本听不懂.我经常听见他老婆吼他,他只是眯着眼睛发笑,或者拿起茶杯抿一口.但他老婆声音好听,听着她骂人,也不觉得烦心.甚至,当时我挺想找一个泸溪的女孩做女朋友.如果她要骂我,我反正听不懂她骂些什么,不妨把那骂话当成她正在给我唱山歌.

我和那老板一直有交道.开电器店,且顺带搞维修怎么写作的,少不了要跟废收站打交道.包装盒、废旧零件、样机壳、过季的展示道具和宣传资料,这些虽不是垃圾,但是我们都习惯了把这些叫垃圾.每月总得有几次,我去那家废收站冲老板说,有垃圾,你去收一收.他一脸酡颜忽然焕发了精神,提着一把巨大的秤就跟我走.我也喜欢跟这个老板打交道,一个随时随地一脸微笑的人,会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他看见了垃圾,如同看见了宝.干一行爱一行,这几个字,仿佛写在他脸颊的皱纹里面.

2002年,我在公开的或者内部的刊物上发表了几个短篇,虽然稿费微不足道,但我脑袋一热,打算捏着笔杆子去讨生活.我去意已定,亲戚也不留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来接这个店,亲戚打算把店子关闭.我还留了一阵,做清理扫尾的工作.最后一步,又是卖垃圾.

我把那老板找来,他一进店门就知道这店要关张了.打开仓库的门,我指了指那一百多个装氟里昂的钢瓶,告诉他,这些都是垃圾.他当时有些傻眼,说,兄弟,这些钢瓶就这么废了应该还可以装气吧我老实告诉他,都是一次性的.要是可以反复使用,也不会当垃圾卖掉.

他把钢瓶拿在手上,转来转去,面面俱到地看,像一个古玩商在把玩一件名贵瓷器.他说,我觉得这些钢瓶还可以装气.

我刚想叫他拿秤称重量.他说,这批货我按个收怎么样要想发不离八,八块钱一个好不好

我迟疑了一下,才点头.这种钢瓶瓶壁很薄,看着个大,饱满,称起来却没多少斤量.我之所以要摆出迟疑的样子,是怕答应得太爽快,让老板觉得自己报价高了.而他,欢天喜地地把瓶子串起来,一趟一趟地往自己店子上搬.他还抑止不住地告诉我,开店以来,这是收到的最漂亮的一批垃圾.

看着他喜悦的样子,我想,即使干废收这一行,也肯定一直在盼望着能收到一批“最漂亮的”垃圾,就像阿里巴巴要拼命记起那句咒语开启洞门,走进去,刹那间财富之感袭遍全身等

后来,他没有把那批钢瓶售给上一级废收商,而是摆在自己店面里出售,却一直没卖出去.再后来,我就离开了胡麻井那个地方.

去年,我在吉首淘旧书,一个朋友说,有一个点,也卖旧书.我让朋友带我去.朋友打个的,竟然是去胡麻井.那废收站依然还在,门口支了一张钢丝床,上面摆满旧书.那个老板,老远见到我,像是把我认出来,冲着我微笑.

当时,出于一种古怪的情绪,我没有走过去.我跟朋友说,书我不想淘了.这地方我熟悉,走,我请你到好吃街找家馆子吃饭去.

天下没有免费的钱包

在写作之前,我干过三种职业:报社编辑、饲养员和电器推销员.报社编辑是我干的第一份职业,而那家报社,也是我见过的最小、最不成样子的报社.州教育局一个干部私人办的,依赖关系卖到下面学校.报社在一个中专学校里租了两间房,全部家当是几张桌子,以及桌面桌里塞放的一些办公用品.没有电脑,没有任何电子化办公设备,排版是花钱请吉首大学报社帮忙.

报社有一正二副三个主编,一个发行主管,这四人难得来报社一趟.在租来的办公室里,平时只有三个人――我和两个中专刚毕业的妹子.我和小张是文字编辑,小罗是一个美术编辑.小张小罗在中专里面是同班同学,学商业营销.小罗不会画画,硬着头皮画,更多时候拿剪刀到别的杂志上绞图片.此前我没想到一份报纸可以这么因陋就简地办起来.报纸每周一份,我们大概半天工夫就可以编完.她们把以前同班的一些女孩叫过来,坐办公室里聊.小罗经常把白纸和水彩笔扔给跑来扯谈的同学,说,你帮我画一张.那些女孩也不客气,接过笔就能画,画出来的作品,以我非专业的眼光看,也不比小罗画得差.

我们真的把这些插画印在报纸上,卖给学校里的小孩.

白天上班的时间,她们坐一块东拉西扯,衣服,化妆品,还有新开的迪吧等女孩们闲扯了一天,到下午四五点钟,她们就开始商量晚上到哪去Happy,并讨论今晚动用的“钱包”.讨论不出结果,几个妹子就猜拳,猜输了就让她掏“钱包”.

她们把男友不叫男友,而是叫做“钱包”.一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没两天也就听明白了,慢慢也认识了她们各自的“钱包”,高矮胖瘦,英俊丑陋,各不一样.英俊的“钱包”往往瘪一些,丑陋的“钱包”则要鼓一些,世间的事事物物,莫不是在此消彼长的平衡关系中运行.最漂亮的那妹子姓张,高挑,瓜子脸.她的男友是一副主编的弟弟.她猜拳不行,输得最多,所以她男朋友老王来得最勤快.老王总是开着车来,把几个女孩接走.那车不是他的,他给广播局局长开车,下班时间,把局长送回家,这车就可以自己用用.老王年纪怕有三十老几,像个活宝,坐下来就表演滑稽动作逗女孩们笑.他的动作滑稽,喜欢摹仿猪八戒,摹仿得惟妙惟肖,来了兴致他还敞开肚皮,啤酒肚挂出皮带,跟电视里的猪八戒不差分毫.那时候我误以为女孩们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但他的啤酒肚我看着委实难受.没几年,自己也有了肚腩.这真是没办法的事.

我以为小张和老王很恩爱.表面上,确实是这样.老王一到,总有欢声笑语.虽然他年纪大,矮胖,但是他能够让那几个女孩成天合不拢嘴.

有几天,小罗没来,她们的同学也没来,就我和小张坐办公室里.小张找不到别的人聊,就拿我将就.一聊,她也挺掏心掏肺,告诉我她是被那个老王霸占了.一开始她就想搭搭顺风车,让老王瞅住机会占了便宜,自后就是蚂蝗缠上鹭鸶脚,甩不开了.她还告诉我,老王风流成性,前列腺动过手术,没生育能力.但是,这个老男人,想要跟小张结婚.

我听得煞是惊奇,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呼应着,呃,是吗是吗小张看上去没心没肺,没事就爱沾沾小便宜,没想到背地里却受着这么大的苦.苦戏里欺男霸女的情节,竟然就在身边发生了.当时我还不晓得前列腺长在哪里,更大的困惑在于,那玩意动动手术,男人怎么就没生育了

小张说着说着忽然难过起来,说自己已经是老王的人了,即使摆脱老王,别的男人也会嫌弃.我只得安慰她说,没关系,现在的男人不太在乎这个.

有一阵,不见小张来报社.

有一天她忽然就来了,进了门来不及打招呼,倏地就钻进桌子底下去.并关照我说,等下老王来了,说没看见我.过不了多久,老王果然也来了,问我见没见到小张.我摇摇头.老王似乎不甘心,指着我说,见到了她,你最好是打告诉我.我一愣,微笑地问他,我不给你打,你想把我怎么样呢他想了想,想不出标准答案回答我,掉转脑袋走掉了.

其后几天,小张照常来上班.有天她妈来看她,两人去到外面的操坪坐着聊,聊了很久.聊着聊着,这娘俩忽然抱头痛哭.

过得不久,那家报社垮了,我们各自离开.后来听说小张嫁给了老王.吉首这个地方很小,这几年我还碰见过小张几次.她在马路菜场写菜,很有小家妇的样子.老王的车停在一边,他欣赏着自己老婆写菜的样子,显得很是惬意.

酒鬼都是一根藤上的瓜

在湘西,画画的龙章二是我最佩服的人.他有一双值钱的巧手,弄什么像什么.我认识他是在1999年.他来店上承接装修,见人自来熟,碰到石头都会寒喧两句.见面时,他递我一张名片,上面印了一摞头衔,会员、委员、理事,还有吉首大学客座教授.我问他,既然在吉大当客座,那原单位在哪里他发懵,说只当客座,哪来的原单位一问,才知他没有单位,个体经营,吉首大学请他去搞过几次书法讲座.他还给自己取两个号,一日凉庵主人,一日丈二先生,一并印在名片上.

闲下来聊天,他说自己是作家,还说他在写小说.当时我刚开始写小说,还没发表.我告诉他我也在写,他来了兴趣,叫我把写的东西给他看.我递他几个.他看了以后问我想不想发表三篇一起发,出专辑,还在封二印照片.虽然自己长得不帅,但照片上杂志,这种虚荣心还是按捺不住.经他一撺掇,我花两千块钱在州文联内刊出一期小说专辑.内刊主编有一次酒后透了风声,说给内刊拉付费的专辑,可以提四成.我去问章二,是不是得了八百块钱回扣.他死也不认.

那以后我跟他也熟了,经常去他的“凉庵”,其实是他在电影公司里面租来的一套宿舍,逼仄,墨味浓重,摆满了书.他书画都行,还给州党报写文章,豆腐块.稿费不多,报社离得不远,编辑叫他去领取,但他非要人家通过邮局寄过来.钱他不急着取,他喜欢把一沓小额汇票塞钱包里,时不时拿出来给人看.

他嗜酒,早起喝稀饭也少不了二两.我跟他呆久了,酒也慢慢喝得多起来.有一天他打,说有文友来访.他手头拮据,叫我写酒去他家.我舅舅泡了一坛刺梨酒,摆在我那里.这酒以散装酒鬼做酒基,泡了好些年头,酒红如血,筛起来挂杯壁.一坛足有十斤,我扛过去供他待客.酒好,我们三人当天喝得十二分过瘾.酒劲太大,喝后我头脑发昏,打个车回住处,那一坛酒忘了拿.隔了两天去取,章二兄已经把整坛喝完,问我还能不能再弄点.

酒劲上头,他老爱跟人吹,最近刚和某个领导喝了酒,领导还举杯敬了他.他很看重这个.说到写字画画,他反而没兴趣,只说,自己某幅画从某人手里“骗”得了几百块钱.他善画花鸟和菩萨,兼工写作流程,画一张菩萨要几个夜工,赚来几百块钱,分明是体力活,他偏要说是骗来的.他把自己的字叫做“烂体”,很多人喜欢,跟他索取.写字来得快,不耽误工夫,他一般不问别人要钱.空闲时,我喜欢呆在他的凉庵,看他写字作画,翻翻他淘来的那些古怪书籍.画得累了,他也会找乐趣,比如信手几笔,在白纸上勾出一个裸女,惹我眼目.我得说,只那寥寥几笔,画上的裸女总能有几分惹人的韵致.

有一次他喝了检测酒,差点死掉.他翻着白眼在床上卧了几天,发誓戒酒.但一下得床,照喝不误.

2001年,店面要装个玻璃门,又把章二叫了来,包工包料给他做.他自己写料,工夫转包给一个师傅.他写来的东西报价都特别贵,一副地弹簧,对面的建材店卖百把块,他报价两百.我跟他说这事,他脸一翻反怪我不懂规矩,说这叫裁缝不偷布老婆没有裤.我说,这是什么破规矩他脸又翻过来,笑着跟我说,兄弟,你抓着了我也认账,你抓不着也怪不得我.

他叫来的那师傅也是酒鬼,一道玻璃门他半月也拿不下来,磨洋工.这师傅时不时跟我说,我去上个厕所.我说店子里有厕所,他偏要往外走,一去大半天没见回来.这又不是按天计酬,我想,老拖下去他自己不划算呐.有一天他又出去上厕所,我尾随他去看究竟.这师傅走到街角,拐一个弯,在一家杂货店停下来,写了五角钱一包的油炸花生米,要了几两苞谷酒,站在人家柜台前慢腾腾地喝起来.

我怪章二哪里找来这么个酒鬼.他却说,酒鬼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你找来我一个,就会扯出一大窝.

店里重新吊顶,灯也要换,又是章二打找来一个电工师傅.那人一进门,就看得出喝了不少.他手脚还算麻利,爬进天花板的夹层干起活来.干得个把钟头,顶棚突然踩塌了,那师傅掉下来.幸好,当天他把火线零线全接错了,枝枝杈杈,像是织了一张渔网,把他兜住.他着地不算太重,整张脸登时变得乌紫.这师傅挣扎着还要爬天花板上去干活,我和章二死死拽住,他才不动弹.

几年后,章二当包工头发了财,搬去重庆住,偶尔回来.每回见面,他依然是醉眼惺忪的样子.几年下来,他打了我几次叙旧.我要找他,打他,该用户永远不在怎么写作区.

台柱子总是有的

1998年冬,我读电大还没毕业,父亲嘱我去他们单位的电视台去实习.

那个台叫县教育电视台.我所在的县七万人,有两个电视台,这算一个.每周制作两期教育新闻,每期十分钟,连播三天.晚上六点半,该台的节目信号抢入云南卫视的信号,播一阵,除了新闻还发布一些信息,播完了就撤,颇有点打游击的风度.由于片基不行,图像每播一次都有巨大的损耗,录好的新闻播到第三次,画面已变得漫漶不清.

父亲在教育局干了几十年,又是特级教师,舐犊情深,他也不能免俗,在替我将来的着落考虑.小县城,人的出路大都是挂一份工作并混到国家编制,就像农民手里必须得有一块田地.父亲对他自己的资历很自信,觉得把我弄进他们单位,应该不是问题.在叫我去实习之前,每晚到了点,他就规定我看县教育电视台播出的新闻.他打算让我毕业后进这个台,当当记者什么的.

我还耐着心性看了一阵,时常产生两个想法:其一,搞一家电视台是不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其二,眼下,这档节目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看

父亲说,他们局的人都看这台,喜欢看.因为自己的台,新闻里全是熟人不说,自己也时常能在画面上晃一晃.

我去了.教育局在城内一处坡头写了一套私人宅子,电视台就办在里面,架起一口超大的天锅,电视台就与周围民居区别开了.这台虽小也是五脏俱全,有正副台长技术员记者编辑和播音员,当然,分工容不得泾渭分明,每个人的角色都必须串来串去.头一天去,父亲写了好烟,叫我逢人就发,嘱我从这天开始,搞好人际关系.我更多的是出于好奇,看他们怎么把那些新闻煞有介事地弄出来.

烟发完了,台长台副给我选定了一位师傅,姓刘.他既是播音员又是首席记者,业务骨干,很显然,很快就会升任台副等他们竞相向我介绍刘师傅的情况,让作为徒弟的我心生自豪的情绪.刘师傅很谦虚,冲台长台副说了这是得了你们栽培之类的话.

次日,刘师傅就给我执机拍摄的机会.他只跟我说了两分钟,怎么开关机,怎么调焦,我就操着巨笨的M9000上阵了.把拍的带子马上拎回台里,他一看,还夸我拍得不错,只提一个意见,就是起幅要留足八秒钟,以利于剪辑.他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也留不足八秒,事后照样剪.

我觉得他是一个好打交道的师傅.

第三天,要录播新闻.演播室就在制作室里面,临时搭起桌子,后面墙上挂起一块扎染的布.那块布我早就熟悉了,以前看该台的新闻,那块布很扎眼.现在看到活生生的实物,心里顿生一股亲切感.

播音员有两个,刘师傅和小杨.当天是刘师傅一人干活,他是中学语文老师里拔尖上来的,普通话较标准,只是带些娘娘腔.一共八条新闻,刘师傅录了三条的口播稿,说是要休息一下.录音的摄像的只好停一停.

小田!师傅高声叫我.


我走过去.他叫我给他拿烟.烟就在他手边,白壳白沙,敞开着.我把烟抽出一支,插到他指缝之间,有些惶恐,觉得这大概不够,遂方言问他,要不要我把烟点燃他眉头一皱,用纯正普通话说,不用,长一双手干嘛的

我走出去时,摄像的老卢拍拍我肩,说,好好干,将来也接班,当上台柱子.我点点头,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

之后某天,台里忽然只剩我和刘师傅,且无所事事,围着火炉瞎聊.他心情似乎不错,说开了他的奋斗史,一直说到在这当上台柱子.

见我听得虔诚,他忽然问我是从哪里毕业的.我含糊地说,吉首等当时,我不太好意思说是电大毕的业.一般支唔一下,别人哦地一声,也不深究了.他偏偏王八咬麻绳不撒口,一定要问到底.

――吉首哪里吉大

我只好说不是,我是电大毕业.

他这才哦地一声,说,你们电大也出了几个人才嘛.

没有呆足父亲规定的实习时间,我离开了那电视台.后来父亲也没能把我弄进去.我毕业后跟着亲戚出去做生意.其实,做生意虽非我所长,但我总觉得,这会比进到教育电视台少几分荒诞感.这就很不错了.

有次碰到一个电大校友,东拉西扯竟扯到了刘师傅.那人告诉我,刘师傅也是电大毕业,他老婆也是.读电大时他们就在搞恋爱了.得知这一事实,回忆着刘师傅说“你们电大也出几个人才嘛”时的语气,我头皮倏地一麻.

回凤凰时,路上碰到刘师傅,他慨叹我父亲没能给我搞到一份工作,对我表示安慰.我点头一笑,感谢他心里记惦.其实我更感谢的是――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能把心态调整好.别人问起我从哪毕业的,我总是支唔.如果没有刘师傅的身教,我还会敷衍下去.有了刘师傅的身教,我突然就能跟人痛快地说,自己电大毕业.说不出来时,偏见留在自己身上;一俟说出来,我把偏见抛给了别人.

他冲我表示安慰时,并不知道我正对他暗自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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