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对待他人的痛苦(评)

更新时间:2024-01-14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2866 浏览:155188

文学说到底是一个如何对待他人痛苦的事业,冷漠是文学的天敌.鲁迅说在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个无穷和无数标示着他叙述世界的广延.萧红说自己必须到广大的人群中去.美国批评家桑塔格有本批评著作名叫“关于他人的痛苦”.写作就是在处理痛苦,尤其是他人的痛苦.痛苦是这样一种神奇的事物,在现实人生中,我们避之唯恐不及,但是没有痛苦的时光总是那么轻浮、虚空,让人难以承受.痛苦是人生的驱动力,苦难铸就了文学的重量.回想文学史,我们记得的是一系列“他人的痛苦”:要么不能被君王(领导)信任英雄无用武之地,要么不能得到心上人爱情无处寄托.事业与爱情的失意构成了文学的千古咏叹,并连接着活生生的现实和广袤的历史.

在当今这个娱乐时代,我们的目光更容易被汪峰和头条的纠葛所吸引,更容易被微信中的笑料、养生、厚黑学和商品信息博得一笑.不要说他人的痛苦,就是自身的痛苦,也很容易被埋没.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安抚剂、替代品和麻醉品所堆积.“一笑泯恩愁”差不多就是这个时代的注释.娱乐造就的喧哗所遮盖的冷漠肆无忌惮地霸占我们的心灵.在这样的处境中,一个作家如何面对他职业的宿命,如何对待他人的痛苦,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江北,她也许是凭着直觉探触到这个问题的.她从一个很小的切口入手老老实实地书写她所感受到的消费社会及其处于其中的小人物的忧伤和痛苦.

《马小乔的貂》很容易让我联想起莫泊桑的《项链》.女性的虚荣心,这真是个致命的玩意儿.有几个人能够透过虚荣心直面本我?面子、上进心、争光、理想、荣耀、尊严、中国梦等看你喜欢怎么叫而已,本质上差不多.对,就是!是个大问题,哲学、人生的基本问题.有些人为付出了生命,有些人为付出了一生.大可以是“天下”,小可以是参加舞会的一条项链、参加同学会的一件衣服.

马小乔的简单、直接,就是要写件貂皮大衣.可是马小乔大姐没钱.人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在马小乔这里变得这么简单.我们都知道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真正的问题,果然,马小乔大姐用她的女性的小心眼、小鸡肚肠全解决了,她到底说服了丈夫,用自己苦心积存的私房钱,妹妹、母亲和朋友的借款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过程简直用尽了马小乔大姐的人生智慧和能够调动的全部社会资源,连扫地的大姐都凑了份子.马小乔和她的“亲友团”欢天喜地地拥有了貂皮大衣.

然后是天气,马小乔夫妇的衷心祈祷感动了上天,赐予她同学聚会所须的寒冬.“天时、地利、人和”凑齐了,马小乔穿着新写的貂皮大衣赴约去了.她一路想象着这件貂皮大衣会获得的目光和赞叹,我们也能感受到这种雀跃之情.

真正的戏剧发生了,三年前穿貂的同学不再穿貂了,“土豪们”穿起了棉麻,并且以苹果手机里环保的故事批判了第一次穿貂的马小乔.

这是一个“小时代”里随时可以发生的微小悲剧,小到可以被所有人忽视,当然马小乔除外.她百口莫辩,她不能指责任何人,她是这么卑微,在她的同学们面前,为了这件貂她欠下了那么多金钱和情感的债务.她有什么错?不过想和其他女同学一样穿一件貂皮大衣,想和她的同学穿得一样富贵而已.貂皮大衣在这里与其说是一件衣服,不如说是身份的象征.但身份的象征也是流动的,时尚变化如此迅捷,它飞快地由社会上层向中层、下层流动,一旦它被下一级的社会阶层模仿、挪用,上一层级的成员就会尽快抛弃它.只有三年,一万多块一件的貂皮大衣就由体面的象征变成了被批判的对象.这是马小乔始料未及的.在信息日新月异的时代,身份认同的流动、复杂、艰难也从这个小说中透露出来.于是小说获得了更丰富的维度.

马小乔的“悲剧”轻如鸿毛,是消费时代的轻悲剧,也是千百年来中国“要面子”的现代演绎,富含逻辑.叙述者并没有雪上加霜,在这个严寒的冬天,叙事给了马小乔以必要的同情:她的开出租的丈夫、下岗的妹妹、居住在嫂子白眼里的老母亲,甚至扫地的姐妹都给了她安慰,这是马小乔这样的小人物生活其中的蜗牛一样的小小的世界,贫寒然而还有存留下来的素朴情感就像蜗牛壳一样保护着马小乔使她不至于倒下.这种有点悲哀、有点苦涩、有点温暖的滋味渗融在字里行间,让人久久沉湎.这是江北这位年轻作家的功力,她看到了生活的根基,不是昂扬的而是沉着的底子.人生的广阔就在其中,人生的韵味也在这里.

《牡丹花被》则让我们想起茹志娟的《百合花》来,这个隽永的短篇就像它的篇名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持久的清香,影响了很多人.《牡丹花被》中金鹊和丈夫进城打工,“进城”的故事在20史中并不鲜见,这是“乡土中国”必然会面临和经受的痛苦.《陈奂生上城》《到城里去》《出梁庄记》等等作品都涉及到这个问题.城市是乡村的梦想,城乡壁垒则是严酷的现实.金鹊夫妇来到了城市,开始他们的梦想之旅.

如果说马小乔是虚荣,金鹊却是需求.他们那么年轻,爱情的火苗呼啦啦地燃烧.金鹊想要像牡丹花一样盛开.这不过是身体的吁求,有什么错?问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乡村理想在今天遭到了城市的挑战.城市以现代文明为幌子、以金钱为诱饵将农民从“熟人社会”吸引进城,让农民在别人的城市里接受各种新的挑战和屈辱.

金鹊做的是家政,受着主人的指使和歧视.第一家的菜要用流水洗,洗碗则要求金鹊用冷水;第二家的床单三天就要清洗,家务越列越多.而金鹊,住着集体宿舍,她的丈夫在工地工作,帮城市建筑高楼大厦.他们一个在帮城市人建筑家,一个在帮城市人建设家,正是他们这样的农民工在建设城市,维持城市的基本运作,然而他们自己不仅没有家,连床也没有立锥之地.最起码的身体也无从解决.偌大的城市,容不下一对贫贱的乡村夫妇!这就是城市,农民工眼中的真实而无情的城市.面对这样的悲哀,金鹊没有发出激烈的控诉,甚至无处倾诉.这些都是当今时代的常识,没有超越普通想象.

伍尔芙曾说:要使人物生动,“必须同时诗意地和平凡地想”.作者江北为这对夫妻小小的欢愉诗意地抒情:“回到宿舍,金鹊才觉得痛,用手一摸发现破了皮,还有血痂,可心情还像鸟儿,忍不住想唱歌.于是,她把头埋在牡丹花被里唱歌,唱得牡丹花被盛开了,灿烂地盛开了.于是,她闻到了牡丹花香,闻到了牡丹花充盈饱满的花香.这花香让金鹊有了个决定,一个重要的决定.那就是,下次一定让牡丹花被跟她一起开放.”凄楚却甜蜜的涟漪从金鹊这里向外一波一波地传递,平凡中的诗意抵达每颗有温度的心.

再穷的生活也会有细细的喜悦,再苦的生活也能生出小小的盼望,这是生活永远值得一过的秘密,也是痛苦给予人生的恩赐.江北惟妙惟肖地将小小的细节刻画出来,让这些饱满的细节静静地站立,等待读者的收割.城乡差别、贫富悬殊这样宏大的时代命题被她举重若轻地处理成一对贫贱夫妻的日常生活.千百万人的伤口凝结在他们夫妇之间.这就是文学.文学总是能够让时代的悲怆具体化、个人化、细节化.


我看到过很多作家是从成长小说开始走上小说道路的,也有很多作家终结于“自传”,他们一生只在写同一本书.这些作家始终在自我的圈子里兜来兜去,他不能离开卧室到广场中去,到田野中去,他平安地在自己的床上窒息,死在自我的藩篱中.创造的门径离他们仍然遥远.

江北一上来就书写他人的痛苦,处理时代的大命题,在诗意而平凡的生活中得以落实.这是让我刮目相看的.我不是说题材有先天的优越性,而是说,从我到他,从个人到时代,有一个关注度的扩大,心里有笔下才会有.作家不能满足于做一个他人故事的偷窥者,而是要从他人的痛苦中找到时代的脏腑,感知时代的律令.让千百万人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让一个人的故事在千百人身上共鸣,对当下时代的具体回应是小说家的基本责任.

老实说,江北的小说也嫌琐碎,但已经显示了某种不可替代的写实能力.写实对于小说,就像素描对于绘画.拥有扎实的素描功底,是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的.会过时的是玄虚、炫技、是泡沫.泡沫过后,我们能看到生生不息的河流.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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