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推荐2016年第34期

更新时间:2024-02-24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2590 浏览:55936

当代著名作家池莉曾说过:“如果把生命比喻为创作的意境,那么阅读就是灿烂的阳光.”生活给予了我们创作需要的所有灵感,我们从真实的世界里细心汲取热情和浪漫,发现触动自己的事物,并付诸笔尖,将这份带有阳光味道的感动通过文字传递给更多的人.本期“名篇推荐”为大家带来的是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三篇精美散文,莫言以其独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长篇小说《蛙》和《红高粱》系列小说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而他的散文,“是他小说的藤蔓,亦是理解莫言作品的灯塔”,就让我们走近真实生活中的莫言,从平凡质朴的文字当中去摸索他心中涌动的奇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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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人:复旦大学德语系 范佳雯

自我介绍:惟有文学的世界,永远不会将你遗弃.文艺是一种心态,生命是自我选择的旅程.我是我灵魂的船长,我是我命运的主人.

说说福克纳老头

莫言

今年是福克纳诞辰一百周年,我想我应该写几句话来纪念他.

十几年前,我写了一本《喧哗与骚动》,认识了这个叼着烟斗的美国老头.

我首先读了该书译者李文俊先生长达两万字的前言.读完了前言,我感到读不读《喧哗和骚动》已经无所谓了.李先生在前言里说,福克纳不断地写他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终于创造出一块自己的天地.我立刻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跳起来,在房子里转圈,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也去创造一块属于我自己的新天地.

为了尊重福克纳,我还是翻开了他的书,读到第四页的最末两行:“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看到这里,我把书合上了,好像福克纳老头拍着我的肩膀说:行了,小伙子,不用再读了!

我立即明白了我应该高举起“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把那里的土地、河流、树木、庄稼、花鸟虫鱼、痴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泼妇、英雄好汉等统统写进我的小说,创建一个文学的共和国.当然我就是这个共和国开国的皇帝,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来主宰.创建这样的文学共和国当然是用笔,用语言,用超人的智慧,当然还要靠运气.好运气甚至比天才更重要.

福克纳让他小说中的人物闻到了“耀眼的冷的气味”,冷不但有了气味而且还耀眼,一种对世界的奇妙感觉方式诞生了.然而仔细一想,又感到世界原本如此,我在多年前,在那些路上结满了的早晨,不是也闻到过耀眼的冰的气味吗?未读福克纳之前,我已经写出了《 透明的红萝卜 》,其中有一个小男孩,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声音.我正为这种打破常规的描写而忐忑不安时,仿佛听到福克纳鼓励我:小伙子,就这样干.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从此后,我忙于“建国”的工作,把福克纳暂时冷落了.但我与这个美国老头建立了一种相当亲密的私人关系.我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他.我还用见到他的书就写这种方式来表示我对他的敬意.

每隔上一段时间,我就翻翻福克纳的书.他在书里写了些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至今我也没把他老人家的哪一本书从头到尾读完过.我看他的书时,就像跟我们村子里的一个老大爷聊天一样,东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漫无边际.但我总是能从与他的交流中得到教益.

当我一度被眼前那些走红的小说闹得眼花缭乱时,福克纳对我说:伙计,要永远定出比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标,不要只是为想超越你的同时代人或是前人而伤脑筋,要尽力超越你自己.

当我看到别人的成功发财心中酸溜溜时,福克纳对我说:伙计,好的作家从来也不去申请什么创作基金之类的东西,他忙于写作,无暇顾及.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他就说:没有时间或经济自由,以此来自欺欺人.其实,好的艺术可以来自小偷、私酒贩子,或者马夫.仅是发现他们能够承受多少艰辛和贫困,就实在令人惧怕.我告诉你,什么也不能毁灭好的作家,惟一能够毁灭好的作家的事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没有时间去为成功和发财操心.

与福克纳老头相交日久,我也发现了他一些可爱的小毛病.譬如说话没准,喜欢吹牛.明明没当上空军,却到处说自己开着飞机上天打过空战,脑袋里还留下一块弹片.而且他还公开宣称,从不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譬如他曾经说过一个作家为了创作,可以去抢劫自己的母亲.他跟海明威的关系也像两个小男孩似的,打起来很热闹,但没有什么质量.尽管如此,我还是越来越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有这些缺点我才能经久不衰地喜欢他.

前几年,我曾去北京大学参加了一个福克纳国际讨论会,结识了来自福克纳故乡大学的两位教授.他们回国后寄给我一本有关福克纳生活的画册,其中有一幅福克纳穿着破胶鞋、披着破外套、蓬乱着头发,手拄着铁锹站在一个牛栏前的照片.我多次注视着这幅照片,感到自己与福克纳息息相通.

推荐理由:莫言评福克纳,可谓名家对名家的惺惺相惜.当莫言回溯起自己初次接触福克纳的作品时的情景和心情,和我们自己初次邂逅文学大家作品时的心境是多么相似啊,只不过,莫言的心里有着更为广阔宏远的文学梦想.莫言的散文真的可以说是其小说的藤蔓,通过这些记录的点滴生活,似乎可以还原他那份创作的天真和热情.平凡的乡土里就孕育着他魔幻的世界,似真似幻,都是从莫言心中泛出的璀璨光彩.

厨房里的看客

莫言

多年来我脑子里没有厨房的概念.当兵前在农村,做饭是母亲的事,与小孩子无关;即便是农村的大男人,几乎也没有下厨房做饭的,如果大男人下厨房做饭,会让人瞧不起.严格说起来农村也没有厨房,一进门就是堂屋,屋里垒着两个大灶,安着两口巨大的铁锅,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进去洗澡.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大锅?那是因为锅里不但要煮人吃的饭,还要煮猪吃的食,而且农村人的饭量比较城里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锅小了是不行的.除了这两口大锅,堂屋里还要安一张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砖头垒一个台子,台子的洞里放着碟子碗筷之类,台面上就是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侮辱了这地方,就跟侮辱了祖先是一样的.我的邻居家女人和人打架,实在打不过,就跑到人家的堂屋里,爬上那个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脱下了裤子.她这一手非常厉害,村子里几乎没有不怕的.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我们管那里叫草旮旯,天气寒冷时,猪就钻到那里睡觉.在我当兵以前,母亲要往锅里贴饼子时,经常让我帮她烧火,烟熏火燎,灰土飞扬,农村的厨房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帮母亲烧火,但很愿看母亲收拾鱼.吃鱼的机会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两次.每逢母亲收拾鱼,我就蹲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问,还忍不住伸手,母亲就训斥我:“腥乎乎的,动什么?” 当兵之后,连队里有大伙房,里边安的锅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进去洗澡,大人进去洗也没有问题.我很想当炊事员,因为炊事员进步比较快,立功受奖的机会多,可惜领导不让我当.星期天,我经常到伙房里去帮厨,体验大锅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锅铲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铁锹,打起仗来完全可以当做武器.用那样的大锅铲翻动着满锅的大白菜,那感觉真是妙极了.大锅里炒出来的菜,味道格外的好,无论多么高明的厨师也难做出军队里的大锅菜的味道.我吃了将近二十年这样的大锅菜,感觉着已经吃得很烦,但脱离军队几年之后,又有些怀念.


我四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家的厨房.厨房是妻子的地盘,我轻易不进去,进去反而添乱.但只要是她收拾鱼的时候,无论多么忙,我也要进去看看.当然是她收拾海鱼时,收拾淡水鱼我是不看的,淡水鱼太腥,而且多半活着.海里的鱼能让我想起少年时期,想起许多的往事.青鱼来了时,应该是残冬初春时节,母亲说,看青鱼鲜不鲜,主要看它们的眼睛,如果它们的眼睛红得沁血,说明很新鲜,如果眼睛不红了,就说明不新鲜了.前面我说过,我们一年里吃不到几次鱼,我每次看母亲收拾鱼就听母亲给我讲关于鱼的知识.她说的也是她的童年记忆.那时好像鱼很多.四月里,新鲜带鱼上市,母亲说,你姥姥家门前那条大街上一片银白,全是鱼,那些带鱼又宽又厚,放到锅里一煎,“滋滋”地冒油.现在,这些带鱼,瘦得像高粱叶子,母亲忿忿不平地说,它们也配叫带鱼?还有什么大黄花鱼,小黄花鱼,偏口鱼,披毛鱼,那时的鱼真多啊,价钱也便宜,现在,鱼都到哪里去了呢?母亲说.

现在我到厨房里看妻子收拾鱼,其实是借这个类似的场景回忆童年,回忆母亲的回忆,这就如同打通了一条时间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亲的童年时代甚至更早,那时候,高密东北乡的鱼市上,一片银光闪烁,那是新鲜的海鱼在闪光.

推荐理由:这些追忆童年怀念乡土的文章,看似娓娓道来,却深藏着浓黑的悲凉.作者写幼时农村的厨房,和当兵后连队的伙房,笔调轻松诙谐,几件小事一些细节,由小处见大,折射出乡村生活的风情,可谓活色生香.直写到现在的厨房,现在的场景与回忆相互交织,不仅是我的回忆,还有母亲的童年记忆.鲜明的对比下,不仅有对童年时光的追忆,对质朴本真的回溯,更有对现如今的一声叹息,悠悠不绝.喜欢回忆的人,只能是长叹了.

第一次去青岛

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什么栈桥啦,鲁迅公园啦,海水浴场啦,动物园啦,水族馆啦等什么油焖大虾啦,红烧里脊啦,雪白的馒头随便吃啦等通过她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描述,尽管我没去过青岛,但已经对青岛的风景和饮食很熟悉了,闭上眼睛,那些风景仿佛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方兰花除了说青岛的风景和饮食,还说青岛人的“流氓”.她说——起初是压低了嗓门,轻悄悄地:“那些青岛人,真是流氓成性等”然后就突然地抬高了嗓门,仿佛要让全世界都听到似的喊,“他们大白天就在前海崖上吧唧吧唧地亲啊等”这样的事情比风景和饮食更能引起我们这些小青年的兴趣,所以在方兰花的腚后总是追随着一帮子小青年,哼哼唧唧地央告着:“嫂子,嫂子,再说说那些事吧等再说说嘛等”她低头看看我们,说:“瞧瞧,都像磅一样了,还敢说给你们听?”

生产队里有一个早些年去青岛贩卖过虾酱和鹦鹉的人,姓张名生,左眼里有颗宝石花,歪脖子,有点历史问题,整日闷着不吭气.看方兰花昂扬,气不忿儿,终于憋不住,说:“方兰花,你天天吹青岛,但你是坐着你男人的小吉普去的,你坐过火车去青岛吗?你知道从高密坐火车去青岛要经过哪些车站吗?”方兰花直着眼答不上来.于是张生就得意地歪着脑袋,如数家珍地把从高密到青岛的站名一一地报了出来.他坐的肯定是慢车,因为站名达几十个之多.我现在只记得出了高密是姚哥庄,过了姚哥庄是芝兰庄,过了芝兰庄是胶西,过了胶西是胶县,过了胶县是兰村,然后是城阳、四方什么的,最后一站是老站.但在当时,我也像那张生一样,可以把从青岛到高密沿途经过的车站,一个磕巴都不打地背下来,而且也像张生那样,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在我真正去青岛之前,我已经在想象中多少次坐着火车,按照张生报告的站名,一站一站地到了青岛,然后按照方兰花描画出来的观光路线,把青岛的好山好水逛了无数遍,而且也梦想着吃了无数的山珍海味.梦想着坐火车、逛风景是美好的,但梦想着吃好东西是不美好的,是很难过的.嘴里全是口水,肚子咕噜噜地叫唤.梦想着看看那些风流人物在海边上恋爱也是不美好的.

等到1973年春节过后,我背着二十斤绿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大哥和他的儿子去青岛坐船返回上海时,感觉到不是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而仿佛是踏上了回故乡之路.但一到青岛我就彻底地迷失了方向.从我舅舅家那两间坐落在广州路口、紧靠着一家木材厂的低矮破旧的小板房里钻出来上了一次厕所,竟然就找不到了回去的道路.我在那一堆堆的板材和一垛垛的原木之间转来转去,从中午一直转到黄昏,几次绝望地想哭,汗水把棉袄都溻透了.终于,我在木头垛后听到了大哥说话的声音,一转弯,发现舅舅的家门就在眼前.

等我回到了家乡,在劳动的间隙里,乡亲们问起我对青岛的印象时,我感慨万端地说:“青岛的木头真多啊,青岛人大都住在木头堆里.”

推荐理由:如果可以将莫言的文章比喻成一件东西,那么我想就一定会是木材.它有石头的朴素却远比石头要灵动,它有溪泉的欢乐却远比溪泉要醇厚.因为它的血脉就是生活的全部,它的朴素就是生活的纯真,它的灵动就是生命的快乐.一次短暂的青岛之行,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一段昙花一现的记忆,但是在莫言的文章里,寥寥数笔,一个全然不同于我们印象的青岛就跃然纸上,而那些鲜活的人物,像方兰花和张生,虽然样貌模糊,但我们能真切感觉到他们的生命,就在不远处跳动着,嬉笑着,高声喊叫着.而我们记忆最深刻的,却还是那个“住在木头堆里的”青岛小城.

责任编辑:谢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