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文文学的历史纵深与现实特性

更新时间:2024-01-25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6238 浏览:20821

编者按:本刊在2005年第2期“争鸣”栏目里发表了美华作家沈宁先生的文章《美国华文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该文提出了“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的新概念.对沈宁先生的一些观点,编者不很赞同,但仍将文章发表出来,希望引起注意和讨论.就此,广东教育学院陈涵平博士、吴奕教授有以下见解.欢迎沈宁先生和其他读者继续发表高见.

摘 要 :沈宁在其文章《美国华文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中提出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问题,也表露出一些值得澄清的观点.通过质疑,本文认为:美国华文文学应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目前“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尚未出现,在美国唐人街并不存在纯粹的中国文化,美国华文文学的特质就在于跨越多重文化的边缘性.

关 键 词 :美国华文文学;异质文化;边缘性

中图分类号:1109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0163(2006)1-0065-05

《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年第2期发表了美华作家沈宁的文章《美国华文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作为对这位海外华文作家有所了解的人,我们为沈宁能够涉猎文学研究感到兴奋.沈宁在纪实写作和小说创作方面已经有了不俗的实绩,如今又亲自动手,从理论层面来分析和推介美国华文文学,这自是比我等“隔岸观火”的研究多了许多现场感和权威性.细读文章之后,对他提出的许多观点我们也深表赞同.比如应该把美国华文文学看作一种具有历史纵深的区域文学、应该依据作品内在的文化意识来划分作品的类型和创作的阶段、应该重视当前美国华文作家中出现的新型群体、美国华文作家应该建立一种独特的文化体系等等,我们认为都是颇具启发性的,而且也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应该重视的问题.但是,毋庸讳言的是,沈宁文中的一些提法也引起了我们的疑惑.而且,根据自己几年来研习北美华文文学的些许心得,我们认为这些疑惑涉及到的内容还不是无足轻重的问题,而是关联到对美国华文文学的历史、本质、价值等方面的准确认识.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提出来与沈宁以及其他同行展开商榷,以求取得科学的共识.

一、美国华文文学的诞生是在20世纪60年代吗

沈宁在文中提出:“华人移民美国,至今已一百五十多年,可美国华文文学的诞生,却是四十年前的事情.稍作总结,加以展望,我们想大致可分三个阶段.从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二十年,可算作美国华文文学的第一阶段,留学生文学阶段.从上世纪8O年代到本世纪初的二十年,可归为美国华文文学的第二个阶段,我称为原乡型美国华文文学阶段.而从现在到以后的二十年,可预期为美国华文文学的第三阶段,我称为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阶段.”在这段话里,沈宁颇为肯定地指出,美国华文文学诞生于四十年前,并据此划分了三个阶段.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20世纪90年代初期,国内研究界开始关注美国华文文学,许多相关史料也因此伴随着这一学术热点的产生而被挖掘出来.从目前能够找到的一些资料可以看出,美国华文文学创作最早始于20世纪初叶而不是60年代.即,从1910年开始,许多被在美国旧金山金门湾天使岛上的华人曾在被拘禁的木屋里刻下百余首诗词.这些后来才被发现的诗歌被编译成《埃仑诗集》于1980年出版,一般认为这是美国华文文学的滥觞.1960年代初,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了一套《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该文集将多方收集的在美华人20、30年代创作的文学作品整理成五卷(即诗歌卷、小说卷、戏曲卷、散文卷、事略卷)刊印于世.其中,小说《苦社会》、《黄金世界》、《苦学生》、《劫余灰》、《侨民泪》等都是有分量、有影响的作品.应该说,这套文集的问世,为早期美华文学的存在提供了又一有力的证据.二战爆发后,由于中美同为同盟国,在美华人的处境得到改善,赴美华人数量大为增加,美华文学也因此得以呈一时之盛.据有关专家研究指出:193,2年,纽约华人成立华侨文化社,创办《华侨文阵》,这是美国第一份华文纯文学期刊.而此前《美洲华侨日报》(1940年创办于纽约)、《中美周报》(1941年创刊于纽约)等颇有影响的华文报纸都辟有副刊,刊发了相当数量的华文作品,作者多为华侨青年.1945年,美国东西两岸的一批华侨青年组成了美国本土上第一次跨地区的华侨青年文学组织“华侨青年文艺组”,在《华侨日报》副刊推出《绿洲》,集中刊发关于华侨生活的文艺作品和论文.1947年,华侨文艺社等又在纽约创办《新苗》月刊,并出版《突围》等文艺作品.1948年,旧金山市华侨青年“轻骑文艺社”创办社刊《轻骑》,并大量刊发文艺作品.这些美华文艺团体此呼彼应,声势渐起,其创作无论是诗歌、小说,还是散文、论述,在反映华侨华人的生活境遇和艺术造诣等方面都达到了一定的深度,从而形成了美华文学的第一个.

由上述史料可以看出,美国华文文学的诞生不应是20世纪60年代,而应该是20世纪上半叶.具体一点说,应该是萌生于20世纪之初,生长于20、30年代,至40年代达到第一轮波峰.以此为依据,目前国内绝大多数研究者都将美华文学的历史进程归纳为下述三个阶段:20世纪上半叶为第一阶段,以华侨华人青年文学创作为代表(当然也包括胡适、林语堂等早期留学生文学);20世纪60、70年代为第二阶段,以台湾留学生文群为代表;20世纪80年代至今为第三阶段,以大陆新移民作家为代表.这样一种对美华文学发展脉络的认识,应该说是建立在较为可信的历史事实的基础上的.而且我们也有理由相信,随着相关研究的进一步深入,相关史料还会越来越充分.事实上,这一观点的提炼,不仅全面概括和大大拓展了美华文学的历史纵深,真实而完整地建构了这一区域文学的历史时空,而且也吻合了“文学是对现实的形象反映”这一文学自身的本质规律,因为华人移民美国已有150余年,而文学对其表现不可能滞后100多年.

二、“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真的存在吗

尽管沈宁提出并描述了美华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但读者可以明显看出,他的着重点放在推介第三阶段的“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上.因为在沈宁看来,这一提法才是他的首创,而且他在文中也很努力地想通过自己的描述让读者接受他的观点.但仔细研读沈宁的文章,对这一文学是否真的存在我们还是充满疑惑.

一是从时间角度看,沈宁说:“从现在到以后的二十年,可预期为美国华文文学的第三阶段,我称为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阶段.”也就是说,这种游离型华文文学目前并没有真正出现,还只是作者的预期与猜测,是作者根据美国主流社会中新型华人群体的出现以及可能形成的新的文化体系而做出的大胆检测设.

二是从创作实绩看,沈宁指出:“美国主流社会里的新型美国华人群体成员,很少人有志于在华文文学界抛头露面,更少人写作,甚至很少人阅读华文作品.因此,以这一新型华人群
体生活及文化为题材的华文文学创作,目前还不多见.”由此可见,所谓“游离型华文文学”事实上还缺乏必要的创作基础作为它的理论和概念的支撑.而且,依照沈宁的观点,这种基础现在没有,将来仍可能没有,因为这一群体以远离华人和华文为目标.

三是从文化特征看,沈宁对游离型华文文学的创作群体作了这样的概括:“他们渐行渐远,脱离中国本土文化,不同程度地接受并融入美国文化,等也就是既非全盘中国文化,也非全盘美国主流文化,而是介于二者之间,或者二者的重叠部分.”我们认为这种概括不足以成为新型华人创作群体独有的文化特征.因为在我们看来,迁徙到异质文化区域里的移民们事实上都会生活在两种或多种文化的影响之下.他们在移徙初期可能受母国文化的影响较深,随着迁居的时日增长,对异质文化的认同则可能越来越明显.但这种差别只是量的变化,而不是质的改变,多元文化的影响始终存在.即使是如沈宁所说完全进入了美国主流社会的华人,即使再怎么接受或认同美国主流文化,也无法完全去除中华文化对他们的影响.他们不还是要“吃中国饭、讲中国话、过中国春节”么因此,无论他们如何“渐行渐远”,文化的原乡都不可能从他们的精神视野中消失.

四是从文化价值看,沈宁特别强调,这一新型美国华人群体的成员“绝不海归”、“对美国传统华人社会避之惟恐不及、并以远离这一社会为身份标记”、“以自己和家人的满足、快乐为更高尚的生活目标”.如果这些选择真是该群体共同的价值指向,那就难怪沈宁感叹“中国本土读者无法接受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作品”了.因为据我所知,中国本土读者并不欣赏“绝不海归”这种充满情绪化的人生选择,也不接受以轻视他人的生存方式来凸现自身优裕生活的骄矜心态,更不推崇为了一己之利而罔顾国家民族利益的价值取向.也许,这倒恰恰从反面证明了这一群体过度的文化变异而可能导致的文化核心价值的迷失.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沈宁提出的“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既缺乏当下的时空基础,又缺少必需的创作实绩;既没有鲜明的文化特征,又游离于两种主流文化的真正价值之外,因而在目前还不是一种现实的存在,而仅仅是一个概念的空壳.至于随着美国华人社会的发展,这种文学是否会真的出现,我们想时间将会做出回答.

三、在美国都市存在着完整的中国本土文化吗

沈宁在文章中这样写道:“百十年来,美国大都市内的华人社会,始终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状态,虽然街名店名也写洋文,但从里到外保持着完整的中国本土文化,跟美国主流文化格格不入,始终远离美国主流社会.可以想见,产生于这样一种文化环境的华文文学,等其内容本质是从纯粹的中国本土文化出发,又以纯粹的中国本土文化终结.”在文中另一处,沈宁则这样强调:“对于主流社会美国人而言,纽约和加州是国际性地区,不代表美国主流文化,甚至有些美国人把纽约或加州叫做外国.可以说,纽约或加州的故事,不能算是真正的美国故事.”

如果我们的理解不错的话,沈宁在此处是想告诉我们,在美国大都市的唐人街里还存在着完整而纯粹的中国本土文化,而在美国大都市外的另一些地方则存在着真正的美国本土文化(或是美国主流文化).它们相互壁垒分明,格格不入.华人移民们要想进入美国主流社会,感受美国主流文化,就必须走出唐人街,必须远离传统华人社区.沈宁这种对两种文化泾渭分明的区隔态度明显和笔者的相关认知不同.

在笔者看来,自从人类各民族之间开始交往以来,纯而又纯的文化个性事实上已不存在.尤其是随着信息社会的建立和全球化时代的来临,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更趋频繁,融通日益加深,联系越发紧密.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文化要想固守自己的原汁原味都已无可能.正如赛义德所言:“一切文化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孤立单纯的,所有的文化都是杂交性的、混成的,内部千差万别的”,“一切文化的历史都是文化借鉴的历史,文化不是什么密不透风的东西.”因此,尽管目前依然存在着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只能是相对之异,全然相异的民族文化已无处可寻.不同文化的差异性和同一性已经成为一个既对立又统一的整体,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

带着这样的视点来观察美国本土文化和唐人街里的中国文化,我们认为它们身上的完整性和纯粹性早已荡然无存.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没有过什么“完整性”和“纯粹性”.虽然我们对美国本土文化的认知肯定没有沈宁那样全面和深刻,但我们还是知道,美国文化至少受到过英格兰文化、印第安文化和黑人文化的影响,它本身就是一种混杂的文化现象.而且,美国是一个移民大国,在这个国家内部,许许多多异质文化相互影响、和谐共存.它们不可避免地要对美国原有的文化产生辐射,因而美国主流社会的文化个性事实上始终都处在变化之中.因此,我们很难相信在美国某一区域还存在着一种特别“美国”的文化类型.

至于唐人街里的中国文化就更不可能具备完整的中国本土色彩和纯粹性了.尽管唐人街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华人社区,甚至它主观上也想成为中华文化在异域被执意固守的地带,但是唐人街终究是处在异国文化、尤其是异域强势文化的四面包围之中.因此,它一面固守,一面也会裂变;它所秉承的中国文化也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环伺周围的各种异质文化的侵袭和渗透.可以说,唐人街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中西文化互相浸润的地方,是多元文化碰撞、交流、融会的典型场所.正如一直生活在唐人街的华人作家刘荒田在其诗歌《唐人街,唐人街》中所说:“唐人街/是一部厚重的/汉英字典.”另一位著名的美华文化人黄运基先生也在旧金山唐人街居住了近60年.他在其新著《唐人街》里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把唐人街看作是“中美文化的大拼盘”.上述两位对唐人街文化特色的概括,由于出自于他们的亲身感受和真切体验,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四、对中国本土文化的游离才是“名副其实的美国华文文学”吗

沈宁指出:“美国主流社会里的新型华人群体,与美国都市内传统华人社会的最大不同,在于认知或价值观念方面,相当程度游离中国本土文化,等对于中国本土文化观念,已经不再认同,至少是不再全部认同”,“生存于美国主流社会中的这个新型华人群体,有意识地远离美国都市传统的华人社会,其独特的文化体系又游离中国本土文化,且植于美国主流社会之中.”因此,由这一群体所创作的游离型华文文学,“是介乎中国文学和美国文学之间的一种特殊文学形态.我认为游离型美国华文文学,从文化本质上讲,才是名副其实的美国华文文学”.

沈宁的这一观点已经关系到世界华文文学的核心价值问题,因为从文化本质的角度看,到底怎样的华文文学才是名副其实的呢沈宁的答案是“游离型华文文学”;而我们的看法恰好相反,那就是:愈是游离于中国本土文化,华文
文学就愈会失去它赖以存在的价值.

因为,世界华文文学之所以能够兴起、兴盛,并最终成为一门独立的、极富生命力的学科,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与中国大陆本土文学相比较,世界华文文学具有独特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文化研究价值,因为世界华文文学(尤其是美国华文文学),是跨国界、跨民族、跨文化、跨语言的迁徙活动的精神产物.这种多重“跨越”不可避免地使移民们进入一种双重(或多重)文化的影响场域,在这一场域中,移民身上展现出多元文化的交汇、撞击、融合、互补等等新的文化质素,正是这些质素的组合逐步建构起一种新的移民文化,即处于多重文化边缘又包含多种文化因子的新型文化.诚如美国学者帕克所言:“移民文化作为一种融合生长的‘边际文化’,它们有着自己特殊的‘杂交’面目,在那里,文化的变迁和融合正在进行,通过它们,我们可以最好地研究文明和进步的历程.”


帕克的这一观点在当前的文学研究中也得到了印证,那就是,通过大规模的跨界迁徙而产生的移民(或流散)文学正逐步成为世界关注的文学热点.一个具体而有说服力的例子是,近几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几乎全部是流散作家.流散文学之所以受到世人如此关注,就在于它是在全球化趋势下产生的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文学现象.因为“流散者”游刃(而不是“游离”,“游刃”是切入,“游离”是拓开)于两种甚至多种性质相异的文化之间,故而有着更多的主动性和选择性,拥有更开阔、更多元的视角,并获得一种两面或多面看视的多重文化视野,从而得以重新参与文化的批判、改造和传承.因此,这种流散者虽然身处边缘,游离于多元文化的边际地带,似乎身陷窘境,但恰恰是这种“边缘状态”成就了他们文化创造和文学创作的独特空间,“边缘”成了他们的宝贵财富.

那么,作为美国华文文学的创作者的华文作家,他们恰恰是带着中国文化进入到西方文化的典型流散者(而不是从西安到深圳、从成都到上海这样一种同质文化间的流动),他们的迁徙生动地展示了中西两种异质文化交汇、碰撞、融合的动态过程,而他们的价值也恰恰体现在他们伫立于中西文化的边际地带,用自己的边缘身份书写着全球化时代多元文化如何共存共生的历史.如果他们不断远离中国文化,渐渐进入西方文化,把自己演化成完全信奉美国主流文化的角色,那他们就会丧失自己的边缘身份,自然也就会从研究的视野中消失.正如一位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华人在其他文化世界与境遇中被认出,是他或她的‘中国人’身份.失去了这个文化标记,美国华人文化在西方文化中就不存在;没有了文化的辨识特征,或者完全成为美国文化的附庸,美国华文作家也就只能被排除其列而不存在被认识的价值和意义.”因此,我们坚持认为,名副其实的美国华文文学应该是、也只能是既有“美国”的文化特征又不失“华文”的文化风采,这样才能成就一种真正有价值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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