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2007年第7期

更新时间:2024-02-05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9438 浏览:90947

七月,我高中毕业,爹说,你先歇些日子,然后再让你爷爷给你找个活干.我说,没想过让我去当兵?那可是好多人都抢着去的,如果提了干,可就光宗耀祖了.爹说,你闷不拉几的,出门准受气,我可不敢指望你光宗耀祖.我没理他.

没事可干,我就和栓子结伴去地里打青草.栓子十八岁,比我大一岁,他是去年高中毕业的.栓子是我在村里唯一要好的朋友,不仅个子高,眉眼也长得秀气,还会吹口琴,而且还吹得很好听.我到栓子家玩时,栓子总要摆弄那个口琴.他不几天就把口琴拆开,用清水洗一遍,再重新装好.我曾观察过,口琴里面根本不脏,因为栓子很少吹它,平时还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包着.我让他吹给我听,他就给我吹一支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的歌.有时,腻味了,我们就说以后要做什么.我说,我就在村里种地,还能干什么.栓子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干什么,反正种地我是不想.我说,那你到底想将来干什么.栓子叹一口气,说,想有什么用.我才发现栓子好像有心事.我说,不论你想干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我们是朋友.栓子笑笑,说,那就先谢谢你,柱子.

我去找栓子打青草,常常先到村东头,从青青家后的胡同绕到她家房前,然后再去栓子家.这些日子,我从青青家的房前走了七八次,都没有见到青青.

那天上午,我去找栓子打青草.走进青青家房后面的胡同时,我看到青青背着一个空筐子从对面走来.我一下子激动得浑身发抖.

胡同很窄.青青走到我面前时,腼腆地对我笑笑.她向后侧一下身,刚刚擦肩而过时,我叫她,青青.

青青回头,等我说话.我却一时不知说什么,眼睛也不敢直视她.我见她穿的花色布鞋,鞋面很旧,鞋尖处的底和面之间张着一个小嘴.

柱子,有事?青青问.

我鼓足勇气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这些日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的妙不可言的脸.我紧张着问,你去干什么啊?

青青一笑,说,去给鸡打菜啊.

你该让你弟弟们去,日头多晒啊.

他们在家看书呢.

青青有三个弟弟,她是长女.青青的爷爷是个地主,早死了,但青青家仍然是地主成分,青青的爹是村里最有学问的,可他的学问没什么用处.与社员们一起割麦子,他总是远远地被甩在后面.青青的娘是个漂亮的女人,前些年我总听说村里有人占她娘的便宜.我很少见到青青的娘出门.青青的娘有病多年了.

你不怕晒吗?打菜,这本是男孩子干的活儿.我说.

青青说,他们看书,长大了或许有用处呢.

有什么用呢?你和我都是高中毕业,又有什么用?

青青笑笑,没有回答我.她向胡同口看看,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支吾着说,来看你,我来过很多次,都没见到你.

青青的眼睛忽闪着问,你见我,干什么?

我也看看胡同口,那里有人一闪而过.

青青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了,我们,不可能的.

我上前一把拉住青青的一只手.她想挣脱.我的两只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说,怎么不可能,你看不上我?

青青看看胡同口,手颤抖了,说,不是,是我们的家庭.

青青的意思是说她家是地主成分,我家是贫农,我爷爷还是村支书村长.

我说,我不管这些,我这些天天天想你,我说的是真的.

青青想抽出她的手.我就更紧地攥住.她脸上有些焦急.这时,我看到她的胸脯把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衣顶起,一起一伏.青青发现了我的目光,说,柱子,你放开我,你不要欺负我.

我浑身一抖,松开了青青的手.

青青的泪眼含在了眼角,她说,柱子,想不到你这样等

我是真心的.我急忙说.

青青转身就走.我看着她一边走一边抬手抹泪的身影,急得直跺脚.

栓子家的大门上着锁.我闷闷地回了家,独自背起筐子出了家门.

来到村北河堤下的壕沟里,我开始打青草.才一会,心又被刚才见到青青时的情景闹得烦躁起来.我把镰刀扔在地上,抱了一些青草,走到壕沟沿上,把青草铺在棒子地里边的一块荫凉下,然后,躺到青草上,闭了眼.

听到棒子地外的喝斥声时,我继续在青草上躺着想自己的事.过了一会,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谢谢你们,我不会有下次了,我会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扑腾站起来,走到棒子地外面,看到一个秃顶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朝这边走过来,后面两个护秋社员手里提着几个青色的棒子正要转身向相反方向走.三个人同时看到了站在壕沟沿上的我,怔住了.

两个护秋社员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撒腿跑了过来,嘴里还喊着,不许跑.追到那个中年男人后,他们一起用力把他摁倒,反背了他的双手,利索地用一根绳子捆住,又用一根木棍狠狠地在男人后背上打了一下,说,偷了棒子,还想跑,走,去大队.

男人挣扎着抬头看我,满脸沮丧.两个护秋社员把他提起来,推搡了一下,他趔趄着向前走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开始后悔从棒子地里站出来.男人叫王世仁,是青青的爹.

栓子告诉我他决定去当兵,我没感到意外.栓子比我有志向,人长得也不赖,他怎么会甘心在村里一辈子种地,再说实现他志向的几乎只有去当兵这条缝隙般的出路.栓子的爹是个老老实实黏黏糊糊的农民,三十好几时才有了栓子这个儿子.贫农、下中农、中农,他家的成分排在第三位,也算靠进了贫下中农的队伍.栓子的爹在生产队里干的是掏茅房的活,并将掏上来的大粪挑到村外的粪场上.在栓子家,我总能闻到一股臭兮兮的味.小时,我爷爷领着我在村里路上走.遇上栓子爹从对面走来,他刚要张嘴同我爷爷说话,我爷爷就对他说,快走吧快走吧.栓子爹就加急脚步,走过去.我看到,一群苍蝇紧追着他身后的两只桶,还有一些围在他的头上乱转,留下的臭味撞得我直头晕.

下午,栓子很早就来找我.他解释说他上午去外村串亲去了,没来得及告诉我.我没说什么.走到村北的河堤上时,栓子告诉了我他要去当兵的决定.

从上午直到和栓子走在河堤上,我都在考虑青青爹被护秋社员押走的事.我在想是否可以向爷爷求情,让他从轻处理青青的爹.可想来想去,都觉得无法向爷爷开口.中午我爹说,我爷爷去公社里开会了.他还说,王世仁偷棒子被抓住送到大队了.我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全村人都知道了.

栓子说,村里一共有八个人报名,可只有一个名额.

我点了点头.

栓子又说,这次十七岁的就要,我打听了,是海军,柱子,我觉得自己条件很适合.

我插了句,我也正好够岁数了.

栓子皱起眉,说,你也想去?

我说,我爹说我出门准受气,我就不信他这话.

栓子没有说话.

我又说,可我爷爷这一关不好过,他是不会放我出去的.

其实,栓子说,你的条件比我们这八个人都好,那七个人有三个是中农成分,四个是贫农,但他们都是初中毕业,只有我是高中毕业,可我们家也是中农.我问了,中农成分的这次原则上不考虑,政审很严的,可我不甘放弃这个机会,我一定要试试.

我又想起了青青爹的事,说,其实,我也不想去当兵,可我又不愿让他们安排我干这干那.

栓子皱着眉看着我.

我说,你听说王世仁偷棒子的事了吗?

王世仁,偷棒子?栓子把眼睛睁得很大.

我说,是啊,现在可能还被捆在大队呢.

栓子一个劲地摇头,说,他偷棒子,怎么可能?

我亲眼看到的.这话差点从我嘴里蹦出来.我说,村里人可能都知道了.

栓子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说,怎么可能啊?

我没说话,沉默向前走,栓子走在我后面,我回头看到他低着头,步子有点沉重,我猜想他在想当兵的事.我站住了,说,栓子,你别急,我不去当兵,但我会帮你的,让你当成兵.

浓烈的阳光照在栓子身上,我看到他的眼里闪出了晶莹的东西.

晚上,我躺在院外晾晒的青草上,看着夜空里铮亮的星星,等着我爷爷出现.我爹和我娘坐在小板凳上,离我几步远.对面人家的大人孩子,也在自家门口说话乘凉,我只能看到几个黑影.

看着布满幽深夜空里的星星们,我开始反复地想解决青青的爹和栓子这两个问题的办法.我拿不定主意,该先向我爷爷讲哪一个问题.

听到我爹和我娘喊一声“爹”时,爷爷已经站到了我的脑袋旁边.我忽地坐起来.

爷爷蹲下身,把一袋东西给我.

爷爷说,看什么呀,是山楂片,泡水喝,败火.

我撕开塑料袋,掏出一个山楂片扔进嘴里,嚼嚼,酸.

爷爷细长的脸在星光下显得黑青.他接过我爹递给他的小板凳,坐下来.我又掏出一个山楂片扔进嘴里,嚼嚼,然后把塑料袋塞到爷爷手里,说,酸,你自己留着吃吧.

混账,你爷爷给你的!坐在一边的我爹愤愤地说.

我瞅他一眼,把塑料袋从爷爷手里一下子抓了回来,放到身边的青草上.

柱,过几天,你去学学开拖拉机.爷爷说.

我摇头.

要不,去公社学开汽车.爷爷又说.

我说,我不想去.

你就愿意在家里窝着?我爹在一边说.

爷爷瞪我爹一眼,我爹不说话了.

爷爷又问,那,你愿意干什么?

我看看我爹,说,他知道.

这时,一个矮胖胖的人走过来,我认出来人是村里的会计,姓张,五十多岁.

爷爷问,今天村里没什么事吧.

张会计说,抓了三个偷青的,李三,二宝,都偷了十几个棒子,我让他们先回家写检查,还有一个,您准猜不到是谁.

说,谁?爷爷不耐烦地说.

王世仁.张会计小声地说.

王世仁?爷爷的声调像是拐了几个弯.

张会计点头说,您想不到吧.

爷爷忽然站起来,问,人呢?

张会计也跟着站起来,还在大队捆着呢.

爷爷急乎乎就往外走.我嗖地站了起来.

爷爷和张会计走进路上的一片黑暗里时,我急跑几步,喊,爷爷.

爷爷站住了,向我走过来,问,柱,什么事?

我浑身嗖地冒出汗来.我低声地支吾着,我,我要去当兵.

爷爷在黑暗里琢磨了一下,说,回来再说.

我说,现在就说.

爷爷说,当兵,不行.

我说,为什么,我够条件.

爷爷说,够条件也不行,当兵,太苦.

我说,我不怕苦.

爷爷说,你不怕,我怕.

我说,你不是我.

爷爷说,你是我孙子,听话,柱,你在家,爷爷屈枉不了你.

我向他走近,看看一旁的张会计,张会计急忙识趣地向前走了.

我说,也好,你不让我去,你就让栓子去,栓子也报名了.

爷爷疑惑着说,栓子?他也不行,他的成分不符合要求.

我说,栓子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爷爷说,他的表现也不好.

我说,表现,他怎么了,他比我强.

爷爷说,你不懂.

我来气了,说,你看着办吧,栓子是我的朋友,这个村里我唯一的朋友,我已经答应帮他的忙了,你不让他去,就让我去.说完,我就往回走.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没有走青青家后的胡同,而是直接来到栓子家.

我说,我和我爷爷说了你的事.

栓子紧张地睁大眼睛.

我说,你别紧张,问题不会太大,我爷爷只是说中农成分的虽不符合要求,但要看本人的表现.

栓子的脸沉重起来.

我刚要安慰他,村里的大喇叭里传来张会计的喊声,他在喊社员们都到大队后面的空场去开大会.

什么大会?栓子皱着眉头问我.

我说,我哪里知道.

会不会是等栓子犹豫地说着,把口琴裹进那块白布装进裤袋里.

去看看.我说.

大队后面的空场上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得两个孩子的胳膊连在一起也楼不过来,树冠很大很圆,远看酷似一个巨大的蘑菇.老槐树前已经围了一圈人,人们站在老槐树荫凉之外的太阳下.我和栓子一前一后挤到人群的前面.

我看到了青青的爹,青青的娘,青青,和青青的三个弟弟.他们在阳光下站成一排,身后老槐树下的荫凉里,有几张破桌子,桌子后的两条破板凳上,坐了几个生产队长,我爷爷一脸冷漠地坐在中间,身边是张会计.

青青爹身上的绳子没有了,头发却被剃没了,脑袋被太阳反射着青色的光,他的脖子上挂着四个被剥掉了皮的棒子,棒子悬在他的胸部.他低着头,垂着手,高高的身子深深地弯曲着,脸上的汗水不停往地上滴.青青的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衣裤,衣裤上有几处花花绿绿的补丁,头发像是刚刚经过了一番梳理,在太阳光下泛着光泽,她正用两只手将一张纸画举在胸前.纸是村里人曾经用来写大字报的草纸,画是一个秃顶的戴着眼镜的猴瘦猴瘦的男人背着一只筐,右手伸出正抓在一个藏在绿叶里的棒子上,左手正将一个棒子放进身后的筐里,纸画上还有两行歪歪斜斜的毛笔字:打倒地主!打倒王世仁!透过她那张病态的脸,我依然看到她昔日风姿绰约的风采,但她的眼神深处却藏着淡淡的忧郁.青青穿着昨天我见到她时穿的那身衣服,站在那里很安静.弟弟们恐慌地看着前面的人群,又看看他们的爹娘和姐姐.青青用手在他们的头上一个个地摸一下,像是告诉他们不要怕,然后,就向人群看来,她的目光没有内容,也没有茫然,整个神态倒显出一种镇定和骄傲.

青青看到我们时,怔了一下,她的目光先在我的脸上停滞了片刻,然后,把目光又转移到了栓子的身上.

张会计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走到青青的爹面前,看看青青的爹和青青的娘,才转身对人群说,注意注意,开会了.他回头对青青的爹说,王世仁,你自己先说说偷盗的过程,要说得仔细,你要端正态度.

青青的爹点着头,说,是,是.

青青的爹像是鼓足了气,可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小,他说,乡亲们,我检讨,我向你们检讨,我昨天一时糊涂,偷了生产队的玉米,就是这四个玉米.他用双手把四个玉米拿起来,端在胸前.他说,我当时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可是,最终我还是被不劳而获的思想占了上风,这说明我的思想深处封建的剥削人的观念还存在,我需要乡亲们的批评和教育,我有罪,我有罪啊,乡亲们,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接受人民的监督,乡亲们,你们就看我以后的行动吧.

张会计看看荫凉里的我爷爷,我爷爷一脸严肃地看着人群.张会计回身对着人群举起一只手,喊道,打倒地主!打倒王世仁!人群一起跟着举起手喊起来,接着,人群里出现了一阵骚乱.我没有举手,也没喊,栓子也没有.

张会计又对青青爹说,王世仁,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一次之前你还偷过生产队的棒子吗?去年的夏天,前年的夏天,你偷过生产队的棒子吗?

青青的爹稍稍抬起头,惶恐地看着张会计,说,没有,张会计,我以前没偷过.

张会计背着双手,说,我问你,当护秋队员抓到你时,你为什么要跑?

我,我没跑啊.青青爹辩解着说.

没跑.张会计说着走前两步,伸出脚朝着青青爹的一只腿踹过去,青青爹一歪身子,倒在地上.青青的娘弯腰要扶丈夫,张会计叫道,李玉兰.青青的娘赶紧收回了手,紧张地看着张会计.

张会计说,你丈夫偷公家的粮食,你不是没有责任,你要揭发他,他以前还偷过多少次?

青青的娘摇摇头,又去看倒在地上的丈夫.青青爹咧着嘴自己爬起来.

青青的脸上已经挂了一层愠怒,胸脯也在深深地起伏,她的目光落在脚下的地上,我不知她在想什么.

张会计等着青青的娘说话,青青的娘的眼神却从他的一侧看过去,似乎是不愿搭理张会计.

张会计看青青的娘不想说话,就梗着脖子走到青青面前,说,你来说,你要带头,带领你的弟弟们,揭发你爹做过的坏事.

青青抬起头,脸上的表情镇静又高傲.

张会计又弯下腰对着青青的弟弟们吓唬道,都举起手来.小孩们眨着眼举起了一只只小手.

张会计说,喊,打倒地主,打倒王世仁.

青青的弟弟们惊恐地仰脸看看青青.

你缺德!青青忽然用手指着张会计叫喊道,她拉过最小的弟弟搂在怀里,又对张会计喊叫起来,我们家与你有什么冤仇,不就是几个破棒子吗?!你们为什么单单对我们这样?!

张会计想不到青青会对他喊叫,片刻间愣在了那里.

我爷爷腾地站了起来,绕过桌子,一脚把震落到地上的一个水杯踢开,背着双手冷着脸走到青青面前.他把青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嘴里哼了一声,又走到青青爹面前,粗声粗气地说道,王世仁!按说,我们都是乡亲,乡亲就该一样的对待,可是,你的身份还是有点特殊,你不承认吗,你是咱们村唯一的地主,你现在是不剥削乡亲们了,可是,你爹,你爷爷,剥削过,这你应该知道,谁来还你爹你爷爷对乡亲们欠下的债,你还啊,你要老老实实地还,诚心诚意地还.

青青爹一个劲地点着头,说,老村长,我还我还,我心里有数.

我爷爷回头对人群说,老少爷们,粮食,是救命的,到这个时候谁家的粮食都缺,那就让人们随便去地里弄,行吗,那是大家的,分到自己家里才是自家的,出多少力,分多少粮,不劳动,不得食啊,不管你是贫下中农还是地主,谁偷队里的粮食都要受到惩罚.

人群里有稀稀落落的人喊道,村长说得对.

我爷爷仍是一脸的严肃,回过头对青青爹严厉地说道,就说你偷棒子的事,今天在这大忙的日子里开这个会,就是因为你的态度,你的态度,证明了你的思想,仍与贫下中农的觉悟有很大的距离.


青青爹哭泣一般地说,老村长,我跟您说,我当时真的没跑,我偷了棒子,我承认,我有罪,可我真的没跑,是他们把我放了,后来等

你给我住嘴.张会计走过去,说,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护秋社员冤枉你,陷害你.

青青爹支吾着,是这样,是这样的,当时是等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看不到我爷爷的脸,他背对着我,但我看到他的后背在一上一下地颤动,他一定在生气,很快,他回过身来,对着人群里叫道,刘怀清,张士河.

那两个护秋社员就是刘怀清和张士河,我爷爷想让他们出来再一次作证明.

人们闹哄哄地向后面的人群里看,可是半天,也没听到这两个人答应.

我爷爷的脸黑青黑青的.他望着人群,等待了一会儿,肯定了他要找的人不会在人群里时,面上露出着急之色.

你们冤枉人,你们对我爹不公平!青青对着我爷爷喊道.

我想向前走出一步,对我爷爷说出实情,可我没那勇气.

村长,我揭发.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洪亮的声音.

人们一下子把目光都投向过去.我看到栓子已经向前迈出一步,站到人群与我爷爷之间.

我眯起眼睛,心里扑腾起来.话是栓子喊出来的.

我爷爷那张黑青的脸在阳光下泛着亮光.看见站在自己眼前的栓子,他两眼亮了一下,渐渐,又暗淡下去了.我爷爷一脸漠然地说,你,说吧.

栓子看了青青爹一眼,那样子很有点大义凛然.他回头对我爷爷说,前年秋天,我在河堤北面打草时看到了他偷棒子.

我立时闭了双眼,脑袋忽的一片空白.再睁开眼时,我惊讶地看向栓子.我咬牙切齿.然后我急忙去看青青,只见青青的双眼对着栓子睁得大大的,有些吓人,嘴唇好像在打颤.

我爷爷冷静地审视着栓子,然后问,你说的是真的.

栓子的神情坚定起来,说,村长,我说的是真的,那天,我在壕沟里打草,远远地看到他在擗棒子,他没有看到我.

张会计走上前,看看我爷爷,疑惑地问栓子,你为什么不当时抓住他,后来向大队汇报也行啊.

栓子低下头去说,我,我不敢.

我爷爷还是不相信,他对栓子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但你要证明你的话是实话,让大家都相信你,我们要用事实服人,我们不冤枉任何一个村民.

栓子站在我的左前方.我看到他倏地慌张起来,他茫然地看着我爷爷.我爷爷也瞪着眼睛看着他.栓子变得颓丧起来,他低下头去,失神地看着地上,地上的一片阳光里有我爷爷投下的影子,我看到他的眼神在急速地转着.忽然,他抬起头对我爷爷说,村长,我说的是事实,那时我不敢揭发他,因为,我,我那时正喜欢他闺女青青,所以,所以等栓子突然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慌乱地掏出一个白布包,三下两下将白布揭开,露出那只口琴.他双手捧着口琴递向我爷爷,老村长,我现在懂得了您给人们讲的那些道理,地主阶级和我们贫下中农的觉悟就是不一样,这是他们家青青送给我的口琴,我想明白了,我要立即回到自己的阶级一边,我现在就把这个口琴上交给村委会,以实际行动同他们划清界限.

人群顿时哄乱起来.

我蒙了,栓子的话让我浑身颤抖起来:那个他视为珍宝的口琴,原来是青青送给他的定情物,原来他们俩早就暗中来往了,并且还对我隐瞒得这么深,难怪青青要找出那个理由来回绝我.我立时感到自己受到欺骗和伤害了,一股冲动从心底腾地冒了出来,我沸腾着的身体就想冲过去把他摔倒在地上,狠狠地对着他的腰,对着他全身,踢,往死里踢.

我爷爷没有去接栓子手里的口琴.他扭过脸将一种冷漠的质询的目光投向我.我忽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他的目光下逐渐缩小.

村长,我这样做对吗?栓子问我爷爷.

我爷爷扭过脸去,皱起眉头把那口琴看了半天.渐渐地,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说,栓子,好孩子,你做得对.

然后,爷爷回身对青青爹严厉地问道,王世仁,你承认前年偷过棒子吗?

青青爹愣愣地看着我爷爷.他撑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对着身边的青青猛地扬起手,可手在空中又止住了.

青青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我把栓子约到村北河堤那条壕沟里时,栓子始终不敢看我.我鄙视地问他,你是在哪里看到青青的爹偷棒子的?

栓子梗着脖子,把目光移向别处.

你是编的,你是陷害人家,对不对?我说.

不是.栓子倔强地说.

在哪里?我追问.

在别处.栓子的眼神飘忽不定.

你说你当时在打草,那他在哪里擗的棒子?我问.

当然在棒子地里.栓子说.

.我骂了句.栓子没吭声.他在棒子地里擗棒子,你在棒子地外面远处打草,他发现不了你,你倒看见他在棒子地里擗棒子?我说.

栓子瞥我一眼,还是不说话.

我告诉你,我指着那天看到青青的爹所站的壕沟沿说,青青爹那天偷棒子,我正躺在那里歇着,我亲耳听见他们把他放了,那两个人后来看到我,感到害怕了,就改变了想法,又过来把青青的爹抓住弄走了,他根本就没跑.

栓子说,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

你混账,你编出瞎话陷害人家.我气愤地说.

你又怎么样,你明知道人家被冤枉,怎么不站出来说出真相?栓子反驳着我.

我无言以对了,我气愤地指着他叫道,你对不起青青.

栓子哼了一声,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为了去当兵,我只能这样做,你爷爷对我有看法.

我疑惑地问他,我没有帮你吗?

你帮了我.我自己也必须努力.柱子,我不认为我这样做是对不起青青,我的根本目的是要对得起青青.

你放屁.我说.

有些话我还不能对你说,柱子,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更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栓子说.

想起青青被栓子气得晕倒的情景,我说,你真不是人,你还为自己狡辩.

本来是想同他在这里干一架的,突然,我觉得自己没有了底气.我抬腿就往河堤上走.上河堤时,我听见栓子在壕沟里喊道,柱子,后天,我就要去体检了.

你别叫我,从今天起,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说着,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

当天夜里,我被一阵急骤的雷声震醒,接着,便听到了窗外的.雨在天亮时骤然停止.起床发现,院里没过脚面的雨水还在向院外的路上涌着,路上,已成了一条滚滚流动的小河.

刚吃过早饭,张会计在大喇叭里喊,各生产队组织社员青年立即到地里排水,参加排水的非劳动力一天给记八个工分,不论男女.

我爹站到门口,问,你不去吗?去地里干干就给记八分工.

我在院子里扛了一把铁锨,懒懒地跟在我爹身后,顺着泥巴巴的路边一跳一跳地向村外走.

村外的壕沟里,积满了雨水,棒子地里的水泄不出来.我跟在我爹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在地边隔不远处用铁锨挖一个缺口,让地里的水哗哗地流进壕沟里.我穿着一双破布鞋,鞋底已经沾上厚厚的泥,泥上带着乱草,使我走动很费劲.我干脆脱了鞋子,每走向一处,我就一手提着铁锨,一手拿着鞋子.挖缺口时我不敢把脚蹬在铁锨上,地边的表面被水泡软了,可半尺深处地还是硬硬的,我不用脚蹬铁锨,铁锨就使不上劲.我用双手抓住铁锨把狠狠地往地下用劲,一会就浑身被汗湿透了背心.我爹看我一眼又一眼,脸上挂着无奈和嘲笑.我生着他的气,也跟自己较着劲,双手上出了汗,脚下也滑滑地站不稳了,一不小心铁锨的刃边就在我的左脚内侧擦了一下,鲜红的血马上就流了出来,把脚上的泥都染红了.我哎哟着用清水洗脚,我爹跑过来,嘴里说着“真不知你干什么能行”,背起我就往河堤上跑,到了河堤上,他在自己的褂子下摆上撕下一条布,给我包在左脚上,问,自己回家行吗?我看他一眼,瘸瘸地就往回走.河堤上有人在摆弄柴油机抽水泵,他们准备把壕沟里的水抽到河里,他们看到我光着的脚缠着一块布,还一瘸一拐的,明知故问地说,柱子,怎么了,累了.我说,扎脚了.

走到桥头上时,远远地,我看到一个女孩扛着铁锨从村里走过来.走近时,我才看出是青青.走到对面时,我发现青青的脸清瘦了,也黑了,明亮的眼睛尽管烁烁有神,可眼帘处却透着一层淡淡的暗影.我们都不自在起来.在她低头要走过时,我迫不及待地说,青青,你放心,我不会让栓子就这么走掉的.

青青站住,惊异地看着我,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他无情无义,他太混账了,我要让他当不成兵,我说到做到.

青青的脸上紧张起来,柱子,你不要这样.

我越说越来气,问,他对不起你,你不恨他?

青青说,你别管,他,他已经跟我解释了,我知道了他的用心,我理解他,也原谅他了.

我说,他这样欺负你,你还原谅他.

青青低着头说,总之,你别管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

我说,我当时认定他是朋友,帮了他的忙,想不到他是这么个东西,他竟当着这么多人欺负你,我要是让他痛痛快快地当成了兵,我就不是我娘养的.

青青愤怒了,说,你敢,他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才那样做的,你要是从中坏了他的事,柱子,我恨你一辈子,一辈子,你听清了.

青青气哄哄地走了,看着她的身影,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我爷爷在睡梦中叫醒的.

在梦里,我正眼巴巴地看着穿了一身绿色军装的栓子得意洋洋地走在村里的路上,他的嘴在笑,眼睛也在笑,当他看到站在路边的我时,他用手摸摸胸前那个大红绸子花,嘴和眼睛笑得更厉害了.

懒懒地睁开眼,我爷爷急乎乎地说,柱,快起来,跟我去公社体检.

我翻一个身,疑惑地嘟囔着,体什么检啊?

爷爷说,你不是要当兵吗?

我惊了一下,一骨碌坐起来,我?那,栓子呢?你不是让栓子去了吗?

我爷爷说,他去不了了,昨天晚上他爹拿扁担把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鼻子里似乎已经闻到了一股臭味,眼前也浮现出那个挑着两桶大粪的老老实实黏黏糊糊的农民的身影.

我磨磨蹭蹭地穿衣,洗脸,一切停当之后,我和爷爷走进院子.

你不高兴?走啊.我爷爷问我.

我想,去看看栓子.我看着爷爷的脸说.

爷爷的额头皱起来,越皱越紧.

我独自向院外走.

柱,栓子不是个好孩子,你还觉不出来?爷爷在身后说.我似乎看到了爷爷说话时近于咬牙切齿的那张脸.

我停下脚步,想对爷爷说句什么,可忽觉心里一阵难受.我继续向前走,刚出院门,眼圈竟倏地热乎起来,紧跟着,一滴泪就滑落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