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于征2016年第3期

更新时间:2024-02-24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130 浏览:19410

贞白望见窗前所见流光的街市、归家的车流人涌.此刻贞白很安详,因为有期待.当钥匙在锁孔中响起来的时候,她如女孩儿一般雀跃,迎上去,见到他,笑着,虽然只是静静的:

“回来啦.”

one

杜淮和钱贞白在一起,一晃过去了四五年.从本科到硕士,同龄同门,是众人皆知的一对.当然他们行事低调,不会展露恩爱,亦很少吵架.贞白好面子,有了龃龉也会忍一忍,尽量少和杜淮发生争执.杜淮比贞白略大两月,最初是杜淮先表白.贞白私下与诸女友商量,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女友中不乏唱衰的,评杜淮才貌平平,家境亦无特别.而贞白认为,就是这样资质中平之人才能给她安全感.她反复告诫自己,钱贞白只是普通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同样找个普通人.几年来争吵消磨,磕磕绊绊倒也过得下去.

他们在硕士毕业前面临选择,究竟升博还是工作.贞白对学术没有执著追求,成绩也一般,没有保送资格,故而准备工作.杜淮刻苦,资质不差,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师徒交情也厚,读博理所当然.硕士论文答辩结束,老师含笑祝贺众位学生已达到硕士要求.当晚系里毕业生聚会,杜淮多饮了几杯,话比往常要多.贞白在他旁边一步不离,他们是系里为数不多走到毕业的情侣,让人看了十分感慨.酒席散后相扶归去,杜淮夜里吐了一回,贞白煮酸梅汤,将他抱在怀里喂他.岁月很多个瞬间,贞白和杜淮都想和眼前这个人结婚.

贞白原本想考公务员,不幸铩羽.硕士身份不上不下很尴尬,没比本科多读几本书,年纪又大,期许又高.最后留在南京一家杂志社工作,合同制,贞白已经很满足.

世事多变,老师十四岁的儿子罹患眼疾,老师夫妇携子四方访医,无暇顾及校内诸事.老师很歉疚,问杜淮是否愿意投奔北京某研究所,那里有老师的同门师兄,学界名气很大,也是杜淮素来所仰之人.

老师一纸荐书,杜淮负笈北上,与贞白各住南北二京.

贞白工作单位多中年职员,竞争不算激烈,众人面上都还亲切友好,大概唯一的缺点就是薪酬可怜,仅勉强温饱.她租很小的屋子,自行炊煮,少交友,一心一意攒钱,但凡有空必登上北去列车与杜淮相见.浓情难舍,短暂相聚后的别离令贞白万般难舍,怅然傍窗.想着你初相见心甜意甜,想着你乍别时山前水前.她耐不得这般冷清,决心北上工作.

钱家父母不满,劝女儿三思.道目下经济情势不好,你工作未久,怎可轻易离职.南京是省府,离家又近,在此工作属上佳选择.长安居大不易,将来杜淮念完书应回南方,北京非是久留之地,岂有你今日北去之理.母亲谆谆道,朝夕相处固然好,但彼此有一定距离也可保持新鲜感.你还是金贵的待嫁之身,不必事事由你出头,为他打算.

贞白从小都是听话懂礼的女儿,母亲这样说,她也觉得很有道理,遂收了上京的心思.

转年春天,女友沈瑗结婚,邀贞白出席.沈瑗嫁的那一位叫黄遐,家中两代经商,积累到这一辈家产已不薄.婚礼也舍得排场,场地有两处.一是城中教堂,说是光绪年间初建,久历风雨.新娘白纱遮面,执花款款而至.二是郊外滨海度检测酒店,草地上搭花廊饮香槟.黄遐献给沈瑗的戒指嵌着好大一粒.贞白看得发怔,若说没有羡慕,那是检测的.当初一起念书时,和沈瑗也是无话不谈的密友,家境出身吃穿用度都很接近.不想婚姻却是分水岭,可以修改女人的命运.贞白有些无力,散席后一夜忧心忡忡,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

two

贞白逐渐和单位里的人熟悉起来.有一位资深编辑,和贞白一个大学毕业,算是师姐,对贞白很照顾,时常一起吃饭.她妆饰精致,擅养生之道,教人吃不准她的年龄.后来从别人那里听来才知她三十多岁,丈夫年长十岁,家境殷实,无子.“毕竟是没生过孩子,一点也不显年纪.”部门主任总是这样说.

她向贞白感叹丈夫的中年危机.“钱挣到这个份儿也没什么更可求的,就开始思考人生意义,觉得万事虚空,没有动力.”

贞白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一来缺钱,二来懒得在人群中永远保持一张笑脸.迎合别人是一件辛苦的事.尤其是明明知道所有人都在努力迎合.

沈瑗婚后定居上海,与贞白联系不多.夏天的时候突然约贞白过去玩,很期待的语气,好像又回到过去做学生的时候.沈瑗家房子写在张杨路,地段不差,跃层,装修得很干净.沈瑗丈夫不在家.贞白躺在细纱窗帘纷拂筛碎的阳光中,木地板上睡着一只猫,英国短毛,灰蓝色,深灰的瞳仁,尾巴粗圆,十分安静.沈瑗做红豆水果碎冰,贞白支肘起来吃.一勺一勺挖,猫也过来看一眼,又缓缓回去,表示不感兴趣.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聊工作,聊同学的景况,聊近来社会话题.电视开着,在放一部很老的.贞白换台,体育频道在播女排赛.很快她们没有话说,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看沈瑗在沙发上无比倦懒地靠着,这样陌生的场景,贞白无所适从.

黄昏沈瑗丈夫黄遐下班回来,客厅里两个女人一只猫都在瞌睡.贞白清醒过来,很不好意思.沈瑗懒洋洋,放下怀里的猫,去接丈夫换下的衣服.黄遐与贞白没有什么交情,止于礼貌性的问候.贞白笑道,我该回去了.沈瑗这个时候有了精神,笑问,回南京今晚别回去了,在这里住几天吧.

晚上出去吃饭,沈瑗在副驾.贞白在后面望着窗外街道发呆.沈瑗与黄遐一路静默.车内不开广播,也无音乐.偶尔贞白转头看到仪表盘幽蓝的光亮,映见沈瑗面部的轮廓.

十字路口,有车转弯错道,黄遐突然暴怒,摇下车窗厉声痛骂了一句.对方已绝尘而去.黄遐仍在怒中,沈瑗摇上车窗,也不看他,平静道,走吧,那家店去晚了没有好的厨师.

直到饭局开始贞白犹觉尴尬.此时黄遐又恢复彬彬有礼之常态,问二位女士想吃什么.贞白望向沈瑗寻求意见.沈瑗替贞白做主点了几个菜,贞白笑道,对呀,我顶高兴吃醉虾.黄遐双手相扣,支住下巴微笑,这间店本帮菜都不错的,其他店里的醉虾可不敢吃.席间黄遐笑语连连,接了客户的几个,心情看来很好.去洗手间的空当,贞白探询地看着沈瑗.沈瑗只淡笑道:“他就是那样,不是针对谁,就是工作压力大,需要发泄.”

夜里贞白睡二楼客房.沈瑗换了睡衣,头发堆在肩上,含笑为贞白抱来浴巾浴袍,吩咐她换下的衣服搁在篮子里就好,明天会有钟点工收拾.浴室问是少年时最适宜喁喁私语的所在.贞白很想和她说会儿话,但沈瑗放下东西就轻轻掩门离开.贞白在浴池里泡了很久.这样大的浴池,如此温柔的水波,暌违已久.对于浴缸的幻想,她也是有的.为数不多的几次跟杜淮去温泉玩,总会感慨,以后有了房子,一定要有一只大浴缸.后来她不再提房子.因为日益飙升的房价与二人现状越发不搭界.即便杜淮拿着奖学金读博,即便贞白也在拿工资,但他们已默认如果以后要结婚,必然是得先租一段时间的房子.她在热水里昏昏欲睡,拼了十二分的力气才站起来.

沈瑗在客房沙发里坐着翻杂志,一见贞白便轻声笑:“你洗澡还是这么长时间.”贞白一愣,这一句总算泯去漫长时光中莫名生出的隔膜,似乎又是当年亲密无间的情状.贞白问,他睡了沈瑗声音仍是很轻,似乎是怕打扰到屋中的安静:“嗯,他收发一下邮件就睡了.”阁中只有空调细细的声响,流水般寂静.夜光收拢,贞白和沈瑗交往多年,彼此观照,从对方身上能唤起一切有关成长的记忆.

“你和他还好”这样的问题每次见面都会问.成年后关心的问题无非是感情与工作.

贞白笑答:“我们还是老样子.”

沈瑗抬手掠鬓,道:“其实挺羡慕你们的.”

“我们有什么可羡慕呢”贞白说,“我却是羡慕你的呀.诸事已定,我和他走了这么多年,好像还在原地一般.”

沈瑗为贞白擦干湿漉漉的头发,叹笑着,也不多说.很难向别人表述自己的惘然与悲伤.但女人的本能总是要尽力将自己看起来很好的一面展露出来.仿佛稍有破绽便不可收拾.那些光华幸福的底子下面,原来这个人竟是不快乐的.不可说,无从说.沈瑗想念从前与贞白抵掌而眠清谈终宵的光景.那时流过的眼泪,再也不能够有了.她无法找到这样一个缺口.天河浩荡,月影渐沉.沈瑗下楼休憩,与贞白互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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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社里工作很忙,要出增刊,要改版,要有人事变动.新来的总编推行竞争机制,赏罚分明,按月计算编辑所做版面,不足某一标准者扣罚工资,超出标准者有奖金.新局已定,必须适应.同事抱怨这位总编太蠢,预言必成恶性竞争,刊物质量也未必能提高多少.又问贞白是否有意跳槽.贞白懵懂,她是懒惰的人.最好是过去铁饭碗时代,入一行做到老,穷一些辛苦一些都没有关系.

待贞白忙完一阵,到了十月长检测,早与杜淮说好去北京看他.但导师九月下旬命杜淮去湖南某市作论文资料调查,眼见十月检测期他无法赶回,贞白退了上京的机票,转道湖南.他们在长沙见面.

住在档案馆附近的旅店,夜里到火宫殿逛,吃各种零食.杜淮跟她聊此番调查之见闻.她问是否顺利,他答一切正常.夜里回去,她还有一篇稿子没有写完,蜷在床头桌前凑字.他在一旁看书.室内很安静,她站起来活动脖子,他替她捏背,二人面对面躺在狭窄逼仄的床内,鼻尖离得很近.她伸出一指,划一划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笑道,要不今天就写到这里她只笑道,我还在忙,你却清闲得很,真是讨厌.说着又要坐正去写.但心思已无法聚拢,复又咯咯笑着伏在枕畔,罗帐香衾温存自不待言.杜淮说明天一起去岳麓山罢.她点头说好,掩口哈欠,转身攀着他的胳膊静静睡过去.

次日清晨贞白却起不来.杜淮道,不是想去岳麓山么她只抱着杜淮的手,嘟嘟哝哝说好困,难得不早起上班,一定要多睡.醒来后已过正午,杜淮在桌前看几页影印的资料.贞白好难为情,梳洗罢,说好饿.屋里还有昨日剩下的面包与橙子,一个人默默吃了,望见窗下一树碧梧桐,阔叶展在风日里.此日与无数个去日没有不同.日头一到下午便令贞白恹恹不乐,欢聚之期如此之短,却被自己睡过去这么久,沮丧极了.

杜淮倒是慢条斯理,并不作急,先拉她下楼吃一碗面,又搭车去岳麓山.山中茶花盛极,僻静山道人迹寥寥.入麓山寺,见六朝松两株.贞白笑道,记不记得上次去南京,在大学里看到的六朝松翠屏碧嶂,山道纵深,贞白终于快活起来.有茶花瓣扑在她的发际,她停步仄身在山溪间照着,伸手拂去,又抬头看见杜淮,诸般喜悦无从提及.

每年冬天贞白总会胖一圈.天冷,馋,懒,睡得多.堆积的脂肪令贞白甚为不悦,而她也毫无减肥的决心和行动力.浑浑噩噩过去一阵,坠入冬眠般的失重感.

杜淮父母单位组织到南京旅游,贞白当然要去礼貌性陪同.杜淮妈妈笑眯眯问,小钱,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呀贞白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味傻笑.杜淮妈妈挽着贞白的胳膊,女孩子么,早点结婚是好的.你们以后留在哪里呢北京太大了,其实南京也很好的呀.回老家也好的,过得开心就好了嘛.回老家我们还可以帮你们带小孩.贞白觉得肥胖会削减她的思维灵敏度.这些问题她完全没有明确的打算.她很心慌.从小到大,她都在听父母老师的指引.要求做作业,那么就好好做作业.要求听话,那么就好好听话.她以为世上万事都有既定安排,水到渠成按部就班即可.现在她很焦虑,精神涣散,失去了和这个世界作战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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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贞白对沈瑗的一切决定都有绝对的理解.这是贞白信任一个人的方式,尊重她,不会去批评,同喜同悲.在她快乐的时候为她快乐;她痛苦的时候陪伴她,替她想办法.贞白从不去影响别人的意志.当初沈瑗嫁给黄遐,贞白乍听说很吃惊.沈瑗和前男友相处得很好,但说分手也就分得干干净净.婚礼那日贞白对沈瑗的祝福也很真切.“只要你觉得过得开心,我也就觉得好.”贞白对沈瑗如此真心,也有对沈瑗的依赖,因为沈瑗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沈瑗虽与贞白交厚,却也知贞白是一个糊涂的人,无法从她那里得到建设性意见,也无法真正依靠她.

有一天沈瑗突然来到南京,出现在贞白单位,神色略有黯然,微笑道:“我准备离婚,你能不能陪我几天”

好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譬如“我要去出差”、“我要去看一趟牙医”.

贞白惊得不成话,头脑嗡嗡响,似乎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第一反应竟是要掉眼泪.沈瑗料她如此,反安慰她,笑道,没事.我现在很饿,陪我去吃东西吧.有鸭血粉丝汤么还有桂花糖芋苗,想吃.

沈瑗说,贞白,我谈了这么几年恋爱,也结了婚,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都不够爱他们.可惜那个我爱的人,现在才出现,所以我要离婚.

贞白陪沈瑗去栖霞山.四点半从山里出来,一路多看了闲花野草.辛夷开得好,纷纷坠地.沈瑗一路接了几个,情绪很好的样子.贞白酝酿许多宽慰的话,皆无用处.沈瑗挽着她道,我准备净身出户,只求迅速离婚.

贞白困惑又吃惊:“你现在那个人,究竟怎样好,值得你这么做”

沈瑗笑:“我也讲不清楚.”

贞白问:“你跟父母说了么他们怎么讲你婆婆那边呢黄遐知道么”

“如果我有这么多顾虑,肯定没办法往前走了.”沈瑗道.又笑,你必然觉得我自私,不过我不想把更多的时间放在说服自己,如何安心经营一种心不在焉的婚姻生活上.我曾以为自己可以和黄遐这样生活下去,但是事实证明不可以,是我不安于室――我们都不够爱对方.

贞白很叹息.初春天光收得早,刚走出山天忽而黑沉下来.错过回城的末班车,路灯光又黯淡.二人就在无尽头的道中行走,山风瑟瑟,十分可怖,很久都不见有一辆车过去.贞白方向感不佳,走到岔路口完全无措.沈瑗说,走这条路.贞白就很信任地走下去.最终果真见到城市灯火,她们拦下一辆计程车.贞白大松一口气,回头望见沈瑗含笑的眼睛,仿佛方才的黑暗是一种隐喻.贞白知道沈瑗从来不会让人担心.

夜里沈瑗没有宿在贞白的住所.因那位令她决定放弃婚姻的男人也从上海赶到南京.他叫 杨梵,沈瑗称之为杨先生,学国画出身,后来签了画院的合同.贞白真未料到沈瑗会喜欢一位艺术男.杨先生开车来,沈瑗和贞白坐在车后座,叽叽咕咕笑闹了一路.杨先生对贞白十分客气.男人在追求女人的过程中总要对女人亲密的闺友殷勤厚待,因为那也是一道关卡.原本说要去唱歌.沈瑗与他好亲昵,手挽在他臂弯里,大半个身体靠着他,偶尔抚一抚他的手背.这些温存的小动作,看得贞白也眼热,笑说白天爬山累了,不想去唱歌.沈瑗又缠了一阵,贞白仍说不去.未了沈瑗和杨先生去了附近一间酒店,贞白一个人回到屋里,吃了冰箱里所剩的一罐酸奶,窝到床头看稿子.睡前杜淮来,照例温言问今天过得如何,单位是否顺利.又说自己今天看了什么有意思的书,和导师见面有什么趣闻.

贞白将沈瑗的事告诉他.杜淮不作评,只说你好好陪他们玩.贞白笑得很不得劲,追问他,你怎么不问,沈瑗那位杨先生究竟如何,不问黄遐作何反应

杜淮只一味傻笑,等贞白给答案.贞白泄气,知道这些话题跟杜淮谈论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世界里没有这些.她突然委屈起来,声音扬得很高:“我想去北京.”

杜淮问:

“什么时候来我去接你.”

贞白仍在莫名委屈中,眼前闪过沈瑗与杨先生缱绻厮磨的情状.沈瑗去抚他的手背,两个人手握在一起.去年夏天沈瑗还诸事惫懒,与黄遐在车内一声不吭,只有仪表盘幽蓝的灯光映着她的脸.如果说那时贞白还能觉察出沈瑗底子下的落寞与虚空,那么此番则真真切切知道,沈瑗和杨先生的快乐是结实的,丰沛的,充满力量.她不想细问其中因由.沈瑗这样幸福,她顿时产生一种奇妙的寂寞感.静默数秒,又说:“想去是想去,但却不容易.最近稿子多.再说你也忙,就算我去了你也没空陪我.”


“你来罢,我们去妙峰山,上次你说想去的.”

“我没有空.”

“那等这一次论文报告过后我去南京.”

近来贞白发现自己越发跟杜淮吵不起架来.他总是不疾不徐,有时她觉得自己刻薄尖酸,都要生自己的气.他却不作怒,一会儿就过去了,仍笑着同她说今天读了什么书.夜幕深沉,倦意如潮水兜头打来.贞白想,他是爱我的.又想,我也爱他.我除了爱他不知世界里还有谁.但现在“爱”这个字也是羞于说出口的.譬如做惯了夫妻,连床事也难有过去的.这是同样的道理.夫妻――她想到这个词,略觉怃然,若有所失.

five

贞白以前是相信社会进步论的.世界总会越来越好,生活也是.父母讲古时亦常讲,你们这一代人多有福,我们那时候――如何如何.忆苦思甜,感慨这一代人不知满足.贞白念中学时相信到了大学可以谈恋爱,是幸福的事.念大学后相信工作后会解决经济方面的窘境,可以更自由.工作后相信度过适应期会好起来.会有积蓄,会有更多的见识.安居、婚姻、生育,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她发现自己的标准正不断降低.那位资深编辑又写了一套新房子,她有一位已经开始不须忧心生计、单只关心生命意义的丈夫.沈瑗和黄遐离婚后也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写在昆山,隔年就和上海通轻轨.写的时候贞白还为沈瑗踌躇,说工业园区地段那么远,往来不便.沈瑗当时也这样说,但过一天就兴奋地在里告诉贞白:“我们把房子写了!”杨先生积蓄不多.沈瑗离一趟婚也极费折腾.但他们还是坚决凑出这份钱.不久那套房子又涨价,沈瑗忙着装修,告诉贞白说到年底就能带她去住.

贞白自叹弗如.她佩服沈瑗的眼光与决断.大学时沈瑗就知道炒股,开网店做生意.有了余钱便做小本投资,理财头脑一流.贞白在这方面一无所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杜淮于理财也是先天不足,他们都是有了钱只知道存银行的.贞白叹息,世上繁华她也并非不动心呀.

杜淮博士毕业这一年就业形势依然萎靡.世界没有按照贞白模糊概念中的想象那样好起来.她也希望杜淮留校,但本校人满为患,塞不进一个博士生.导师推荐杜淮去北京一问市立大学.那间学校虽无名气,工资也低,至少冠着“北京”的头衔.导师安慰他,先耐几年,专心做学问,必有来日可期.杜淮也到南京找了几家学校,情况皆不乐观.有一个学校要留他,但只能教授公共课.杜淮决定放弃.答辩前夕贞白休年检测,到北京小住.炖砂锅棒骨汤,鱼头汤,她和杜淮都觉得很美味.日间一起去图书馆,在窗前坐着.青白色的槐花落满砖地,碧树浓荫,这样的光景仿佛让她搭乘时光机,回到学生时代.“还是做学生好啊.”她笑着,以过来人的身份对杜淮说.

她也去看答辩会.他们都写了致谢辞,感谢师友,感谢亲人.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杜淮说:“感谢我的爱人钱贞白.”她此前已看过他这篇论文,还为他点出过几处小缺憾.致谢辞也看过,但终究不如在这样静肃的场合亲耳听闻,骤然紧张,这一瞬被拉得很长.她近乎陶醉,在温柔的浪潮中低低埋着头,杜淮大概也看不见她红着的脸.她是这样容易满足的人.

当晚同门聚会,贞白也参与.杜淮这样对别人提起她,“我老婆”.听得她两只耳朵都很烫.他们待她都很好,很亲近.她有一种被认同感.听他们谈学术与人生,谈理想与幻灭,谈时弊与流俗,阑干击遍,慷慨悲歌.她以前对此都有过不以为然,认为空中楼阁无甚可谈.这一刻却觉得很欢喜,原来眼前的人都是可爱的.她颇多饮了几杯.有几位未能留高校与研究所,大约是要考公务员,或是找工作.他们笑道,不在这个圈(四声)内混啦,乌七八糟.又笑,答辩就是一场葬礼.

他们的意思是,那一篇毕业论文就是写给他们十年寒窗苦读的悼文.这个时代有不怕坐冷板凳的读书人,但世上没有一条冷板凳于他们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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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这年夏天杜淮与贞白结婚.杜淮住学校临时安排的宿舍,没有独立卫浴.据说正在六环外的郊区筹建青年教师公寓.贞白对此有期待,但杜淮说根据先例,如他这样新来的老师大概要等好几年才能被排上名额.贞白仍留在南京的单位.因升任资深编辑,手里工作一时也放不下.以前希望与杜淮厮守,婚后心态从容许多,渐渐懂得久别胜新婚的意味,也懂得自由的妙趣.

倒是杜淮和以前渐有不同.先是有一位本科的女生十分倾慕这位杜老师.十分年轻的女孩子,未满二十岁,瘦削,长发,伶俐,几乎是杜淮记忆中贞白的模样.或者说,每个女孩子都有这样青葱的年纪.这位女生时常来找杜老师,给他写邮件.“杜先生”,尊重极了.后来昵称“老杜”,他也不生气,笑呵呵.有几次听她谈,竟大有“汝知我意”的高山流水之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总是无辜的,她说爱就爱,知道敬爱的杜先生已婚,又作“君生我未生”的哀鸣.这般凄楚,杜淮难免心怀恻隐.但他很知轻重,有情仅止于此,面上尽量无动于衷.那女生伤感极了,渐转幽恨,说“愿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她将未谋面的师母视为检测想敌,读杜先生博士论文致谢辞,那句“感谢我的爱人钱贞白”深深刺痛她,居然给师母写邮件,求她成全“和先生的情分”.

贞白还没有习惯自己师母的身份,不知女学生其实历来都是难缠难伺候的生物――她也做过女学生,或多或少倾慕过哪位老师.贞白沉不住气,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在里将杜淮刻薄了一通.杜淮先是劝慰,要她安心.后来发现一旦涉及感情,女人往往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索性沉默.不久贞白上京,一定要找到那位女生出气.杜淮制止,说那女孩子这学期已经不选他的课,好久都没有联系.

贞白冷笑,好久都没有联系,那么你很想念她她可是求过我,要我成全你们的.杜淮连连摇头,不与她争辩.如今年轻女孩子都精明得很,哪会无故招惹有妇之夫陷入师生恋呢.无非是成长过程中的小插曲.过了这一阵就好.

贞白亦懂得这样的道理,却仍不忿.这桩公案让贞白下决心到北京工作,二人终于开始日夕相持的生活.

杜淮升职很慢.从讲师好容易熬成副教授,但前面有好几位教授,不上不下,出头无望.他自己倒很平静,人的底线会不断降低.“这样也挺好的.”他常常这样劝贞白.贞白有时遇到别人家的教授夫人,回来看自家丈夫如此不争气,也很委屈.是无法说出口的委屈.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强求杜淮――这么多年来,她不也一直做着不痛不痒的编辑么再多的悲伤气恼,甚至绝望,她都要咽下去.他们是一样的人,没有野心,缺乏斗志.人在集体中总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们已经习惯现状,除了偶尔的抱怨与不甘,很快也就过去.

有一次杜淮到台湾开学会.返程那日贞白早早回家做饭.天光如水般浸漫屋中每一个角落.饭菜已毕,贞白解下围裙,坐在电视机前看广告一个一个播过去.初夏之夜,满城都是槐花的气息,团团簇簇开得烂漫.万家灯火,这是一个很好的词――贞白望见窗前所见流光的街市、归家的车流人涌.此刻贞白很安详,因为有期待.当钥匙在锁孔中响起来的时候,她如女孩儿一般雀跃,迎上去,见到他,笑着,虽然只是静静的:

“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