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的中国标签

更新时间:2024-01-26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429 浏览:10895

2012年4月,译林出版社将过去十余年来陆续推出的卡尔维诺作品重新包装,集为一套16种、共19册的“卡尔维诺经典”,再度上市.它们现在有了统一的外观设计,浅色的书封既素雅又庄重,全部硬皮精装,无论摆在哪家书店,都显得不同凡响.我们好奇的是,今天的中国会给卡尔维诺一个怎样的市场反馈?

经典是素雅和没有颜色的

4月23日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的一年一度的“世界图书与版权日”,相关的庆祝活动也将在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举行.在中国,这一天已被本土化为“世界读书日”,并被赋予了特殊的色彩和政治意义,常有推广“红色经典”等活动搭车举办.每年此时,也照例有机构发布报告,哀叹中国人民特别是青少年阅读率的下降.

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同样深知小朋友读书和读经典的必要,不同的是,他对经典的定义是素雅的和没有颜色的.在《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中,他就什么是“经典”给出了十四条定义.与青少年阅读相关的一条里写道:“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这些书具有“形成性格的实际作用等赋予我们未来的经验一种形式或形状”,从而给年轻人提供价值的衡量标准和美的范式.

我们悲哀地看到,如今关于价值的衡量标准和美的范式,如果不是缺乏,至少也是混乱的.回到真正经典和真正回到经典的迫切需要,现在不亚于我们文化史上的任何关键时刻.多少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现在并不缺少经典.这是经典的丰裕时代.我们需要的是阅读行为和阅读指向上的拨乱反正,需要让读者找到真经典,也让真经典找到读者.

但是,我们的读者在哪里呢?而卡尔维诺本人的作品,也已被评论界奉为经典,而他真正的中国读者又在哪里?

匹不是小兵张嘎

卡尔维诺是意大利的国宝,被公认为战后最著名和最有想象力的意大利作家.他1923年生于古巴,父母为他取名伊塔洛,实应译作“意大洛”――类似于一对中国夫妇给孩子取名“中华”――从中可见父母不忘母国的赤子之情.

卡尔维诺两岁时,全家迁回意大利,墨索里尼的领袖像始终俯视着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的父母都是左翼分子,1943年,德军占领意大利北部,母亲鼓励他和弟弟弗洛里奥参加游击队,为此被纳粹拘作人质.“我父亲在她眼前三次被黑衫军检测决,而她表现出无比的刚毅与勇气.”卡尔维诺在自传性随笔集《巴黎隐士》中写道.

二战结束后,他加入了,这一举动并非出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他觉得,在战后意大利的各派政治力量中,只有提出了最现实的计划来改造国家,并防止法西斯复辟.1956年苏军对匈牙利革命的干涉,引发了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第一波退党潮.卡尔维诺也在第二年退出意共,并从此确信,艺术家应与政治保持距离.

“我的创作是从写战争和人民的生活起步的.”卡尔维诺说.他的小说处女作《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出版于1947年,描写敌后游击队,可被归入当时兴起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但它绝对和我们遭遇的那种“高大全”“三突出”的现实主义不同.小说的主人公名叫匹,乃投奔游击队的贫穷少年,故事里的关键道具是一把从鬼子那儿偷来的――不,匹不是小兵张嗄,他既没有痛斥龟田的壮举,也没有壮烈牺牲的奶奶,队伍上也没有智勇双全、玉树临风的老罗叔.很不幸,匹的姐姐是,向鬼子提供怎么写作,游击队员们则尽是痞子、酒鬼和流氓,就连政委吉姆也不例外.在这样的环境中,小匹通过学坏而成长,而不是通过学好而成圣.


新版“卡尔维诺经典”的《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中,加入了2001年版“卡尔维诺文集”中放弃的1964年再版前言.对于理解卡尔维诺的文学道路,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献.他在文中表示,他那时只想通过处女作表达这样的一种感觉:“啊,是的,你们想要‘社会主义英雄’吗?‘革命的浪漫主义’吗?我给你们写一个游击队员的故事,书中谁也不是英雄,谁也没有阶级觉悟,我们给你们表现边缘人物的世界,那些流氓无产者!这本书将是最正面的作品,最革命的作品!我们何必在乎已是英雄、已有觉悟的人?我们应该表现为了达到这两个目标而必须经历的过程!只要还有一个人没有觉悟,我们就应该关心他,而且只关心他!”

但即使是新现实主义时期的卡尔维诺,也已经明显表现出了特有的异质.游击队的故事里少有政治教化,却多出了许多童话色彩.2001年版“卡尔维诺文集”的主编、已故的意大利文学学者吕同六曾经指出,匹的名字来自匹诺曹,政委吉姆则脱胎于吉卜林的童话.

对童话或传奇色彩的追求,最终让卡尔维诺脱离了新现实主义,转向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这其中既包括为他带来巨大声誉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分成两半的子爵》(1952)、《树上的男爵》(1957)和《不存在的骑士》(1959),也包括融合了科幻与童话的《宇宙奇趣》.期间,他还收集整理了意大利多个地区、多种方言的民间传说,编成了最为完整的意大利童话故事集.值得一提的是,今年新版的《意大利童话》也增译了长达43页、非常重要的原作前言.

我们在消费而非阅读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来到中国的时间并不晚,但很长时期内并没有受到特别的青睐.作家张洁在1998年写道:“很奇怪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几乎同时进入中国的卡尔维诺,为什么没有在中国赢得一大批追随者,不然中国的后现代主义作家,早在二三十年前,就能形成气候.”张洁猜测:“可能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由于1985年过早离世,卡尔维诺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但这并不能完全解释他在中国受到的相对冷遇.真正的原因可能在于他的风格.从某种程度上说,最好的中国文学也仍然停留在19世纪的世界,最先锋的中国文学距离世界也有50年的差距.中国文学既缺乏后现代主义的必要土壤,也找不到相应的读者群.对卡尔维诺来说,30年来中国并没有发生可以隆重迎接他的文化演变.文学创作的没落与文学阅读的衰退在同步进行.

但诡异的是,如今在中国卡尔维诺似乎又是受欢迎的,仿佛人人都听说过他的大名,他的书不断地出版与再出版.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在消费而非真的阅读卡尔维诺.

一个被媒体和出版商反复提及的事例是王小波对卡尔维诺的推崇.比如“我们的祖先”三部曲被称为“王小波盛誉的完美作品”.沿着这样的脉络回看,卡尔维诺在中国的商业化进程与15年前开始的王小波商业化紧密相连,由此在文化流水线上产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倒转现象:王小波所尊奉的大师反过来成了王小波的副产品.卡尔维诺身上挂着王小波的金色标签,他成了“王小波”这一品牌的子品牌.

这种现象既不罕见也非中国独有.在消费主义的时代,阅读已经不再意味着阅读本身,而更多地意味着阅读代表着什么.阅读甚至只是阅读开始之前的那个行为――购写.它可以缩减为一句话,放在你的微博上:“在读卡尔维诺等”通过一句简单的表白,你和大师之间的联系便可以固定下来,并长久地进行自我展示.即使从未读完他的任何一本书,也不会有任何妨碍――你已经挂上了看大师、读经典的标签,而这个标签足以让你获得满足和自我承认.

在亚马逊中国区的网站,每本“卡尔维诺经典”的页面上,都曾有这样的“编辑推荐”:“1.约名家从译林卡尔维诺全集的流变或从单本书等多个角度来写一写,主攻主流高端书评媒体.2.卡翁专题.联合偏都市小资类的媒体,以专题形式呈现此次新版全集.”

“主流高端”与“都市小资”准确道出了卡尔维诺在中国的市场定位.这样的战略终将化为真金白银的收入.因为卡尔维诺的某些特质即使在过去不能、却已与今日中国的时代氛围合拍.

在《美国讲稿》中,卡尔维诺这样阐述了自己的文学主张:“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

对中国的“主流高端”与“都市小资”来说,一个轻逸的时代已经到来.“在未来更加繁忙的时代,文学应该像诗歌或思想那样高度浓缩,”卡尔维诺写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选编一本由一句话、一行字构成的短篇小说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选到比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都蒙特罗索写的这篇小说更短的小说:‘当我感到绝望时,那条恐龙依然待在那里.’”

这篇小说只有18个字,远未超出微博所限定的字数.它的成功似乎是注定的,只是我很怀疑,今天是否真的有人能够停下来,琢磨一下它的含义.我也不得不在此指出,萧天佑先生做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误译,11年不曾更正.蒙特罗索的著名短篇应该是这样的:

“当我醒来,恐龙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