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式的洞幽烛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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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读斯蒂芬•,茨威格的日子,距离今天早已遥不可及了,可是还记得当时的沉迷.对一个作家的喜欢,有时候只需要读几页他(她)的书就行了,茨威格就是转眼之间攫住我的.

那本《斯•,茨威格小说选》里有一些多年后依然清晰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许多读者将茨威格尊为“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惊讶于他对女人心理、女人情爱方式细致入微的描摹.跟他们一样,我也对那些能够超越性别藩篱、对异性心理雕刻得入木三分的作家心存敬佩.深入到人性隐秘幽深的角落不易,而跨越性别的巨大鸿沟则像是进入曲折深邃的隧洞,被黑暗迷茫笼罩,步履也更为艰难.在这一点上,茨威格显然很成功.比如,那个恪守妇道、娴雅贞静的资产阶级孀妇在赌城蒙特卡洛有着惊心动魄的一昼夜,按照上流社会的惯常标准,她的举止不免失之荒诞.但茨威格恰到好处的铺垫和丝丝入扣的描述,使人对她超常的举动心悦诚服(《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个小时》).


高尔基曾经致信茨威格,对他“以罕见的温存和同情来描写妇女”赞赏不已.这大概也是茨威格令人入迷的又一原因.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贯穿了“罕见的温存和同情”.现在想起来,这小说在形式上有点像我们数年前看到的那部法国电影《静寂的女人》,即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女人正面出镜,那个扰乱、颠覆了她生活的男人没有真正露面,只偶尔现出晃动的背影,读者(或观众)只能通过女主人公的叙述、通过她复杂变幻的表情来揣测和复原他;小说和电影的女主角都同样漠视了一道她们自己不屑的题目:那个“他”是否担当得起她的这番浓情厚意?“陌生女人”有没有必要将她的如花美貌、似水流年都残酷抛洒,为着对她漠然的、深究起来实在是不相干的一个男人?局外人可以这么世故地问,如果谁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更是必须这么问.但茨威格的女主角绝不发出类似疑问,他不让他的女主人公有一丝患得患失之心.他明白有一类女人就是这么“一根筋”地不计后果,一旦陷入感情泥淖,极端不理智,极其不能解脱,当然也绝不功利.他对女人的懂得,尽在不言之中.

“陌生女人”在13岁时因为小说家R不经意间一个温暖柔和的眼神而意乱情迷,不能自拔,成为一厢情愿的恋人,最后用了一生的时间等待与幻灭.处处留情的R甚至不知道这个痴心人的存在,她有好几次以为R认出自己了,结果,R不是把她当做街头邂逅、不妨一夜销魂的,就是把她看成可以用几张钞票打发的应召女郎.相对于“陌生女人”深刻到骨髓、忘我到极致的苦恋,R十多年间始终保持了花里胡哨的猎艳方式和对女人兴致勃勃的良好胃口.“陌生女人”不能得到他,也从不打扰他,甚至和他有了孩子也未告诉他(既不想增加他的麻烦,更不想承受他不认这孩子而生出的尴尬),她只是一腔痴情地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则因身边花枝招展,对她毫不知情;无论她怎样努力,她对他来说,始终是一个陌生女人.这强大的反差之间,有难以言传的辛酸.

一个同学曾说,她很惊讶于小说中单恋所蕴含的炽烈温度与持久的时间.的确让人吃惊,这完全是一个人单向产生的爱,没有对方一星半点回应,一次次遭遇冷酷绝望,得不到任何希望的滋养,按说这份感情早该枯萎死亡的,但它却异常坚韧顽强,在没有光、没有水、也没有土壤的岩缝疯狂生长.最终,“陌生女人”被时间和绝望摧残,憔悴、忧伤,毁灭,却毫无后悔和怨尤,只隐约有自虐的快感和自个儿被爱填满的幸福.

说来不难理解,从小说第一页开始,茨威格就不厌其烦地充分铺陈,使人不怀疑这个稀罕故事的合理性.女孩在黯淡的环境里生长,母亲是维也纳一个“寒酸的会计员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 她那个“尚未长成的瘦小的女儿”就是后来的“陌生女人”,当年13岁.女孩和母亲“深居简出,不声不响,仿佛沉浸在我们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气氛之中”,她们几乎没有社交.近邻是一个粗鲁暴躁脏乱的酒鬼,带着全楼居民都又怕又恨的戾气,他代表着当年维也纳底层社会的穷愁凶蛮.酒鬼因为偷窃被抓,妻小不得已搬走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巨大的对比来临了,邻居们都高兴着――“一位单身的文静的先生租了这个住宅”,新搬来的是小说家R.他还未出场,已是先声夺人:油漆工、裱糊工、清洁工纷纷来收拾屋子;接着是文质彬彬的“上等男仆”约翰来负责搬家,他有这个街区的人少见的雅致、礼貌和清高;搬来的东西也别致,油画、意大利雕刻和印度佛像都又好看又稀奇,还有装帧精美、数不胜数的书籍等这奇瑰光艳的一切,对于只拥有十几本破书的少女来说,眼界大开,有莫名振动.

R仍尚未现身,他散发的那种“富有、奇特、神秘的”气氛,已搅得人头晕目眩.少女猜测他是位和蔼温雅的老爷爷.结果,才不是呢,R当时25岁,“年轻、漂亮,身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上楼总是一步两级,步履轻捷,谈笑皆艺青,往来无白丁,看所有女人的眼光都充满柔情蜜意等他像一束明丽的光线,耀亮了女孩局促晦暗的空间和心情.完了完了!女孩子梦游一样懵懂地跌落进去:R代表着她难以抵达的陌生世界,那边光洁、文雅、优裕.

问题又来了,如果说女孩起初堕入情网,源于年少的幼稚和闭塞,当她长大成熟,阅人无数,甚至有机会成为伯爵夫人,为何还不消减对R的“病态”痴迷?可能的原因是,一来,她对他的迷恋开始得过早(青春期之初的情感空白期),震撼力太强,第一道刻痕,遂不易抹煞;其次,正因为这感情从来没有一丁点、一瞬间机会实现,高浓度的能量无从释放,只能独自淤积、叠加,也就酝酿和发酵得愈加醇烈,以至形成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格局;最后,当“陌生女人”为情所围困、捆绑,陷到“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极端境地,她所倾心的对象是谁、怎么样,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实际上她爱的就是爱本身了.于是,从这个年轻女人自身独自萌生的奇异之花,在她心里无拘无束地舒展、壮大.她似乎比飞蛾扑火还莽撞、执拗,不介意是否被烧成灰烬,有置生死于度外的蛮劲、傻气.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绝望之爱甚至可能比任何形式的爱都更柔韧和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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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写过很多备受赞誉的人物传记,如《三大师》、《罗曼•,罗兰》等,但我的记忆中,还数1989年底读到的《一个政治家的肖像》(三联书店1988年6月版)最为奇特.茨威格以洞幽烛微的心理描绘、机警凝练的笔触,再现了18、19世纪之交法国著名政客富歇传奇又阴暗的一生.现在,上海译文版的书名叫《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肯定,称富歇为“政治性人物”比“政治家”要恰当得多,富歇的名字前太不配冠以“政治家”称号.

在以往的阅读经验里,成为传记主人公的,往往是一些耀亮了世界历史的英雄或大师.他们以超凡的力量、过人的天才,加速了时代的步伐,丰富着人类的科技与艺术宝库,拓展了人们的认知空间.与此同时,他们还往往是人类道德的崇高榜样、精神领域的完美楷模.

但富歇绝对是个例外,他从来不是英雄,连枭雄都说不上.他虽然位极人臣,但其深藏不露的神秘政治生涯写满猥琐、卑劣、背叛,一向被认为是天生的叛徒、卑鄙的警探、谄媚的小人等

富歇的一生与法国历史上最起伏跌宕的年代同步:大革命、共和制、拿破仑、波旁王朝复辟.政治风浪波谲云诡,风云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时而振臂一呼号令天下,时而被旋风似的推上断头台.只有富歇,凭借他的狡狯、冷酷和天才的变色龙本领,不动声色地躲过了一个又一个政客生涯的暗礁险滩,直抵权力的峰巅.

茨威格之所以要解剖这样一个典型,显然别有深意.他要消除由来已久的误会,以警示世人:世界的前途并不都是由真正崇高的人物决定的:

在现实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在政治力量的活动范围内,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杰出的心智,不是思想纯洁的人,而是低下得多然而比较机灵的一种人――幕后活动家.

茨威格之所以对富歇的奇异性格有兴趣,继而下功夫研究“权术家生物学,”是因为“各国人民仍然老实巴交地把自己的孩子和前途信托给肮脏的、往往亵渎神圣的政治游戏”.而普通人为了自卫,就得设法去看清隐藏在幕后的职业权术家的尊容,参透他们危险的秘密.他的这番话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的1927年,这既源于对近在咫尺的人类灾难的总结,又似乎预先向世人敲响了一记警钟.

即使对富歇这类极端的、集人性阴暗面之大成的典型,茨威格也没有把他妖魔化、漫画化,而是从剖析史料入手,在宏大的事件和不起眼的细节中捕捉瞬间显露的真相,也不隐讳富歇出色的治国能力和管理才华;他还擅长从心理的角度再现人物的戏剧性遭遇及其内心纠葛;同时结合传主的家庭出身、独特经历和时代背景分析其性格的成因.

就这样,距离茨威格100多年、距离今天也已经200年的富歇活灵活现地站在我们面前,沉默、威严又肮脏.连他的细瘦身材、猥琐相貌和通体散发的晦暗气息都能被我们真切感知到.

跟数不胜数的英雄传记相比,《一个政治家的肖像》属于传记之林中迥然不同的异类.在这里,茨威格的历史责任感绝不以呼唤崇高的途径出现,他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深切忧虑、传递了作家的良知.因为,在世界的舞台上,富歇所代表的那一类政治生物从来没有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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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夏天写到的那本路易十六王后的传记《断头艳后》(光明日报出版社1994年4月版)与富歇传记反映的几乎是同一背景的历史,只不过用了另外一个迥然不同的角度,精妙地讲述了一个女人短暂而跌宕起伏的一生:在法国大革命爆发后被推上断头台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是备受争议的人物,她的形象曾经被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登场.最针锋相对的是,保皇派恭颂她为伟大的圣人,革命派则怒斥她为无耻的.

《断头艳后》是斯蒂芬•,茨威格另一本以心理分析手法连缀的人物传记,原书名叫《玛丽•,安托瓦内特――一位普通女人的写照》.出版社一定是基于商业考虑才将其改名,并且加上了一个既煽情又暧昧的副题《从合欢床开始的悲剧》.书的装帧俗丽、轻浮,如果蒙住作者的名字,很容易相信这是一部小说.其实,茨威格的名字就是最好的广告,在他的作品上擅作加工,就好比在一件原本质地精良、做工细腻的服装上缝些不必要的蕾丝、花边、羽毛,无疑显得轻慢和多余.

还是来说这本书.抛开了所有极端的、带有强烈感彩的评价,茨威格的确是把安托瓦内特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来研究和描述的,虽然命运让她生于帝王之家,年方14岁就嫁做法国太子妃、几年后随着路易十六的登基而成为王后.年轻的时候,美丽动人的安托瓦内特是一个漫不经心、懒散轻浮的女子,因为无法专心致志、戒绝奢靡而备受母亲(奥地利女王泰莉莎)担忧.检测如不是时移势迁,她原本可能与以前的历任王后一样,在宫廷舞会、歌剧院和夏宫消磨尽浮华靡丽的一生.

然而命运没有给她自始至终的厚爱:“她当年曾是雍容华贵的绝代佳人,以后是一位历尽心酸的王后”.从大的背景看,是由于她处在一个危机四伏、必然山崩地裂的时代;从自身的原因看,则因为她从来不曾懂得,在享有天赋君权的同时,还必须承担相应的义务、晓得王后也需必要的自我约束;她也不明白,曾经山呼万岁的民众既能载舟也能覆舟.

正因为将她看做一个普通女人,茨威格对安托瓦内特的评价才很矛盾.起初,他对这个沉溺于奢逸享乐、虚荣浮华的美人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恼和焦虑;后来,法国大革命爆发,玛丽的遭际与从前恍若隔世,浮躁的悲剧女主角不得不沉稳、安静起来.从前每年要添置三百套时装的王后住进了阴冷潮湿的囚室,无法找到一件干净的换洗衣裳.屈辱、惊恐和绝望的情绪贯穿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法国大革命伴随着浓烈的喧嚣、失控、非理性,旧秩序土崩瓦解,粪土当年万户侯,其间,暴民的投机、报复心态及怪异、酷烈的行为方式在这非常时期更为变本加厉,当年花团锦簇的王后遭遇的凌辱、悲苦是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苦难一定是浑浊灵魂的最好提纯剂,从前那个任性、蒙昧的女子终于不复存在,她变得沉静、从容并真正高贵.这个时候,茨威格开始对她显露真诚的同情;最后,母性的力量和蛰伏的意志同时复苏,就连她和费森伯爵的恋情也绽放出纯粹的光焰,安托瓦内特显示出超常的镇定、尊严和骄傲,也让茨威格转而由衷地敬重她、怜惜她.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即将当母亲,安托瓦内特作为母亲的命运和她的伤恸、坚韧都深深震撼了我.这远比她从法兰西地位最高的女人跌为阶下囚的变故更令我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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