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许志英

更新时间:2024-04-11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9429 浏览:42816

那个早晨的两个都报告着同一个消息:许志英走了,永远离开了人世,而且是以一种非常的方式――自缢――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千真万确的.我登时有些发懵了:这不像是我所了解的许志英呀!我们在复旦大学同窗五年,在文学研究所共事十三年,他调到南京以后我们也没有断过联系,应该算是走得比较近、谈得比较来的一个朋友.在我的眼里,老许是一个豁达大度、心胸开阔的人,他怎么会用这样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离开人世呢?

“生死一念,转瞬之间”――难道果真是如他自己所说这只是一念之差――一种偶然性的选择?不,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一定是那场大病(脑中风)使他元气大伤,而一生与他相濡以沫的老伴,却又在最关键的时刻得了不治之症先他而去――接连的两场灾难,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但单单是这两场灾难,也许还不足以打倒他,他一定还有其他难以言说的隐衷等使这位智者觉得生不如死.走前,他曾经给几个朋友打过,吐露过他的苦闷和孤寂,但没有一个人能穷透他的隐衷,更没有人会想到,他会采取如此非常的方式走出如此决绝的一步!他走前两天,我的话机上也曾出现过他的,因为当时家中无人而没有发现,待发现了我又没有及时回话,以至于造成终生遗憾,使我后悔莫及.我猜想,他的思维一定形成了一个死结,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这也许就是医学上所说的 “抑郁症”之一种因为“抑郁症”而轻生的先例不少.如果早一点发现,引起注意,而且能够对症治疗的话,完全有可能从死胡同里走出来.可惜,老许却与之失之交臂.

生意已尽,去意已决.那一天就定格在2007年9月14日凌晨,星期五,老许选择这个日子绝不是无意的――它正好距他的老伴去世整整七个月.他走得干脆、决绝,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这倒像是老许的性格:他做事和写文章一向是这样干脆决绝的.尽管我们不赞成轻生,但这是逝者的一种选择,作为生者,我们应该理解和尊重逝者的这种选择.

许志英是和我同一年(1955年)考进复旦大学中文系的.他来自江苏句容,长我两岁多,是当时班上有限的几个已婚者.大学五年他似乎并不显得出类拔萃,但从不多言语中可以看出是一个胸有成竹的人,不像我这么毛毛糙糙的.他的学习成绩无疑是优秀的,毕业以后就直接进了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即今之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不久我就听说他住进了党校,跟随唐先生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后经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成为20世纪六十年代一部权威的现代文学史.

1964年4月,我研究生毕业以后,也到文学研究所报到,到北京火车站接我的老同学中就有许志英.我也被分到了唐先生领导的现代文学组,与老许共事.老许虽然在文学研究所工作已三年半,但因为妻子远在江苏,又是农村户口,仍未能分到房子,当时我们都住在老学部八号搂的集体宿舍里.办公室在六号楼,仅一步之遥,倒也方便得很.晚饭后,我们常常穿过建国门,到建外的日坛公园一带散步.老许向我详细介绍了文学研究所和现代文学组的情况,还帮助我考虑科研计划.后来由于我被派到安徽搞“四清”,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科研工作始终没有搞起来.

这时候的老许比在大学时更显成熟、老练,我就拿他当长兄一般对待,遇到什么难题(包括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常向他请教.老许的话虽不多,但对我还是蛮有启发的.当时我正在谈恋爱,对象是文学研究所图书室的一个资料员,“”前夕曾跟老许一行到江西搞过“四清”.我把情况向老许透露了,老许笑笑,他显然已经知道,只向我丢了一句话:“认准了,就追到底!”后来,这位资料员就成了我的妻子.这期间,也就是1967年元旦,我还请老许一起到她家做过客,老许很乐意地接受了邀请.事隔四十年,我早把这件陈年旧事忘了,而老许却记得清清楚楚.前些年,他写回忆录的时候,还把这件事写了进去,说我的邀请让他“很感动,我俩毕竟是五年的同窗啊!”其实,我请他一多半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这里顺便提一下,老许的记忆力是极好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开会极少做笔记,也不写什么日记之类,但过后几十年,还能说出当时的情境,包括年月日,甚至几点钟.我看到他近几年写的那些回忆录,就很惊异于他的记忆力.那些人和事都是我们熟悉的或共同经历过的,但绝大部分我都淡忘了,而老许却如数家珍,记得清清楚楚.

“”期间,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是京城“革命”的策源地之一,与京西的北大、清华遥相呼应.跟其他许多地方一样,学部也打派仗,而且打得热火朝天.开始的时候我跟老许同属一派.我曾被推举为一个“战斗队”的小头目.但我是个没有谋略却喜欢出头露面打前站的那一类人,老许却不是这样,他属于有头脑、有主见、有谋略的一类人,分析起形势来,头头是道,对人的看法也很准确,常常在不经意间,就出来一两句鞭辟入里的话来.对立派的人说老许是“老奸巨滑”、“摇鹅毛扇的人”,固然是贬意,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却是对他的一种褒扬――他确实是个智者.后来他调到南京大学以后,之所以能够被叶子铭先生看重,先是当叶的副手,之后就接替叶当了中文系主任,并且连任两届,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这种智性――一个领导者不可或缺的一种素质.

“”后期,特别是1971年林彪事件以后,不少人都对这场“大革命”产生了怀疑,老许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在干校的时候就常听老许在“清谈”时对“革命”形势的分析,非常佩服他头脑之清醒和清晰.

1975年,复出之后,在意识形态领域做出的一个重要决策是准备恢复一批“”后被停掉的刊物,《文学评论》就是学部准备恢复的几个刊物之一.我被调到了《文学评论》筹备组,老许一度也被借调到这里工作,我的老照片中有一张1976年《文学评论》八个同人参观山西大寨时的合影,居中的那一位就是老许.1975年10至11月,我们曾奉命一起到四省(山东、安徽、江苏、浙江)八市(济南、合肥、宣城、芜湖、南京、扬州、杭州、上海)搞调研,历时四十余天,这是我与老许接触时间最多、最集中的日子.这次调研,是我们在“”当中一次真正的深入基层倾听民众的心声,当时一个深刻的感受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们对“”的不满,也通过文艺这个窗口倾泻出来了.但由于当时“”还在台上,出发前老所长何其芳曾面示我们:这次出去主要是听和记,尽量不发表或少发表意见.因此我们极少在调研会上发言.但我是个沉不住气、憋不住劲的人,有时也不免会在会间插上几句话,这时老许就总是提醒我:“少说话,注意分寸!”虽然他对大势的认识要比我清楚深刻得多,但他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特别沉稳,显示出一种智者的风度.

也就是在这趟出差的路上,老许向我透露了他想调到南京工作的想法.我问他有什么具体单位,他说想去南京大学,让我到南京时在叶子铭先生面前“美言”几句.自上大学时算起,老许夫妻两地分居已经二十年,是该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他如调到南京,离老家句容很近,可以就近照顾一下家人,也可以为他的妻子在南京找个临时性的工作.那次我去南京大学的时候,曾跟叶子铭先生说了这件事,叶是现代文学界的人,知道老许这个人,他表示理解,并愿意帮忙.后来到了“”垮台,老许调动的事办成了,1977年10月,他如愿以偿调进了南大中文系.叶子铭在这件事上的确帮了大忙,但叶子铭最大的功劳是在于发现了老许这个人的才干,并把他安置在合适的位置上,使他的才干得以充分的发挥,并成为南大中文系乃至南京大学的学术带头人.我敢说,在南大的三十年(1977―2007),是老许的聪明才智得到充分展示的三十年,也是最能体现他的生命价值的三十年.如果这三十年老许还呆在北京,还是在文学研究所的话,恐怕未必能是这样.在这方面,我们还不得不承认,环境对于造就一个真正学者的重要性.老许生前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一篇文章中他说:“我调来南大不到十年时,曾说过,在上海五年,在北京十七年多,在南京也快十年,这三个城市要让我重选一次,我的首选仍是南京.”这不仅因为它是一座历史名城,而且因为它的人文环境和文化氛围,有“一个适合读书人的学术环境”,“一种比较轻松自由的学术环境”.(《一个适合读书人的城市》,2005年10月19日)自由轻松的学术环境,一种适合读书人的学术环境,这正是像老许这样真正的读书人所梦寐以求的.

对许志英在现代文学领域里的学术成就,人们是有共识的.在调到南大之前的那些年,他除了参加过唐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工作,有过那么一回科研实践,并发表过有关的三两篇文章以外,大量的时间是流失在“文化大革命”那些荒唐的岁月当中.他的学术成果主要是在到了南京之后才做出的.八十年代,他写的关于五四文学指导思想的一篇论文――《“五四”文学革命指导思想的再探讨》,就是一篇掷地有声、具有真知灼见的宏文,曾为当年的政治气候所不容,但也因此使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上永远留名.他生前独著或与他人合著的著作有《五四文学精神》《五四:人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中国新时期文学主潮》,都曾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产生过学术影响.他的学术见解总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不是人云亦云或随风跟风,而是有自己的发现和见地的.


有一年我在《文学评论》上看到一篇题为《给“当代文学”一个说法》的文章,署名许志英,我的眼睛一亮:怎么老许也插足当代文学来了?看了文章,虽然不完全同意他的所有观点,但也觉得所说是言之成理,而且发人深思的.例如他的这样一种看法就是颇值得重视的:“放到历史的中时段和长时段中去考察,20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新变化,仍然属于历史的短时段里的变化,仍然属于‘以现代人的语言来表现现代人的思想感情’的文学,将来依然可以纳入中国现代文学的范畴.”我们搞当代文学的人,常常容易囿于本学科的成就,而缺乏文学历史长时段的视野.21是“当代文学”,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还是“当代文学”,这“当代文学”要延续到多少年啊!这样一想,这“当代文学”就确实需要有一个“说法”了!别看老许不是搞当代文学的,但他所提出的却是关乎当代文学的根本问题.从这一方面也能看出,作为一个智者的许志英锐利和独到的眼光.

许志英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我们生者会永远地记住他,记住这位睿智、沉稳、深邃的学者!安息吧,老同学!

2008年4月25日写毕,8月16日临近许志英忌日周年修改于北京.

(责任编辑 北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