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寻求艺术可能性的写作

更新时间:2024-02-02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4091 浏览:12721

有一个事实恐怕是恒定的,不论到任何时候也不会发生多大的改变.那就是在诗歌的天宇上,能够长时间放射光芒、热量相对充足的“恒星”过少,而耀眼的瞬间即宣告生命力终结的“流星”太多,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诗人的名字将同他们的作品一道被残酷地淘洗掉.从这个向度上说,巨狼是幸运的,他显然不是那种一过性的“流星”.

大约在七八年前春季的某一天,一首题为《车前子草》的诗猛然跃人我的眼帘.“踢踏/轮碾//碧绿的薄叶/在压迫下伸展//把生命的名片/印在/车辙上”,其绝句般的简隽,以意象说话的方式,挟着一股顽韧的力之美,一下子就俘获了我,我毫不犹豫将它选入正在主编的《龙江当代文学大系》中.而后,我逐渐发现巨狼作为政府的公务员,却对诗歌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走向诗歌和养家糊口之类的因素没有任何关系,而完全是出于心灵深处的一种热爱,一种置身于宦海与生活琐屑中的形而上精神追寻.或者说,他在某种程度上已把诗歌当做了一种宗教、一种自己生命与生活的栖居方式来看待.并且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涉足诗坛,他一直钟情于缪斯,即便在诗神被边缘化的上世纪90年代至今依旧痴心未改,在渐次把诗花开遍《诗刊》、《人民日报》等报刊的同时,风格也日益显豁与稳定.其实,他这种心性、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然构成了一首耐人寻味的诗.


巨狼的心灵是敏感而博大的,他以之和整个世界进行着广泛、自由的精神交流与“对话”,不受任何羁绊及限制.从《一匹老马赶着我》中置身于“秦皇陵”对充满鲜血、死亡历史的回瞻反思,到《雪中的小贩》里灌注着对下层百姓人道关怀的日常场景截取,从《我降落在你的梦》的爱之滋味的虚拟咀嚼,到《基督之光》的张扬人类诚信、宽容和爱的品格等现实、历史与自然风物等一切内在、外在的因子,经巨狼之手的诗意抚摸,无不在心灵的地平线上昭示着主体的渴望与吁求,共织成诗人情思世界的斑斓.但是如果巨狼仅仅停留在这种常规性情思书写的真挚、纯熟上,也就和一般的诗人没什么差别,我觉得巨狼成熟的标志是他写作的方向感越来越自觉,越明确.

一方面,他似乎有种不同寻常的能力,能从日常生活里一些细微、琐屑、以往经验中无法入诗的事物中,提取诗的材料,使之充满独特的意趣,获得“化腐朽为神奇”的生机.如体积微小的蚂蚁,凡俗普通,司空见惯,毫无诗性,古往今来也少有人对之进行咏叹,可是巨狼却在最没有诗意的地方发现诗意,写下了《蚂蚁》一诗,发掘蚂蚁强大的神力可以“啃食河流的脚跟/踪哑跋涉的驼铃”,蚂蚁对什么都不惧怕的天性,能够“爬过狮虎的鼾声/十字架上钻洞”,蚂蚁恒久的韧性足以“把现在舔成过去/把过去嗑成化石和水泥”.字里行间虽无一褒词,但肯定与钦敬之情已力透纸背,蚂蚁弱小、普通、数量繁多,也包含着隐喻像它们一样平凡却“伟大”的民众之意,诗人借助蚂蚁这个俗物,凸显了一种能够贯穿古今、撼动一切的力量与精神,事物凡俗,表现的则是并不凡俗的情思意绪,这种创造视点有一种不可重复性.

另一方面,他找准了自己的抒情领域,经常在“物”的静观和书写中建构自己诗歌的生态美学.人说爱自然者才会爱生命,对于爱美的诗人来说,爱自然乃必然的逻辑.巨狼承继了天人合一、亲和自然的传统理念,把爱推向了每一片自然的空间,山川草木、虫鸟花鱼等一切动物、植物、风物,都成了他丰富的诗学资源.如《狗》写到:“主人把缰绳挽了个套,在榆树旁/勒在它脖子上//它颤抖着/舔着绳索/不停地摆尾/亲吻着主人的脚和手/被吊在树杈/已奄奄一息/还最后望一眼/那守护多少个昼夜的庭院/还有那群扭扭搭搭的鸭鹅”,那哪里是简单的动物摹写,它分明是一种愚忠思想和行为的生动批评,活着为主子效命,临死还摇头摆尾,感谢对方,看看“狗”的情态,再想想历史上众多愚忠者的悲惨下场,就会发现在对农家动物的简笔勾勒中,深蕴着诗人几多睿智的思考.《虎》、《趿拉草鞋的雄狮》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只有十七字,“几枚糖球/掉在/荆棘中//逗着/十个孕妇”,本该吟啸山林的生灵,却被豢养在虎园里,可它不但不悲哀、痛苦、愤怒,反倒为几枚甜蜜的糖球上串下跳,寻来找去,其处境、行为令人悲悯,更催人深思.后者不过十八字,“披散的鬃毛/趴满黄泥//趿拉草鞋/踱步花园里”,这幅动物园里速写的雄狮,不似里尔克笔下那只关在笼子里却时刻渴盼着自由、广阔天地的“豹”,而是似乎已安于命运的安排,悠闲自得,一个强悍凶猛生灵的异化情状描绘,让人震惊.不知是有意使然还是无意为之,巨狼诗中动物寄寓的情感比较复杂,有时不乏讽刺倾向,甚至把人和动物连结的《活着》依然.“狗被打了/一边嗷嗷叫 一边摇尾//虎被牵进马戏团/得让羊骑在背//牛被阉了马被骟了/得把套紧绷//河被截断/得改道流//人被欺压了/有时得把怨和怒/在心里碾碎”,它以形象化的方式,直逼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忍”字哲学,那是一种生命滋味的间接咀嚼,也是一种人生悲剧本质的残忍揭示,更可理解为一种奴性的顺民思想的变相批评.耐人寻味的是,与对多数动物的态度相反,巨狼对植物往往注目于其闪光、正值的品质.像《车前子草》自不必说,《山花》也在赞誉一种奉献精神,它们在深山老林“默默地开放”,生命绽放的美与亮色很少有人能够领略到,甚至别人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但它们不管这些,始终不卑不亢,“不炫耀/不悲怆”,自然地开放、凋谢,用自身的颜色装点山林和夏天.《一颗倒下的大树》则具现了大树长满“青苔和平菇/散着淡淡的潮湿的腐烂气息”的情状,其主旨同样在肯定“变成朽木/也奉献自己”的精神品格,大树葱绿时为人送来清凉,倒下了仍做黑蚁和其他小动物的巢穴.

也正是出于对自然的热爱,诗人才对破坏自然生态的现代文明持一种强烈的不满、反思与对抗的态度.如《河流》,“村庄/和城市/密密匝匝/钉满了河两岸/把河流腻成了一幅瘦画//干枯的河道上/一片片青纱帐和土坯房/堵塞我的血管//而我/愿在洪水泛滥时/趟向堤岸//看波浪/松动砖房的图钉/并把高楼大厦的倒影晃动/象拔着一根根长钉”.它表明现代文明给人类带来了许多便捷,但其负价值也怵目惊心.高楼大厦崛起的另一面,是将人和自然之间的内在联系无形地割断了,所以很多灵魂里自然滋生出一种“返归”的冲动.这首诗虽然也许只是内心幻觉的书写,或者只是一种虚拟态的景观想象,但它究竟是实事与想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借河流之口传达了诗人的一种生态企望,一种渴望回到自然、素朴、充满生机与乐趣的畅通的精神诉求,说穿了这也是人类共同的愿景和心声.《故乡》可谓生态忧患之歌,“三间杂草丛生的碱土房/在县城的咆哮中下沉//高楼利爪下/奄奄一息的小老鼠”,城市开发的代价是乡土的沦落和丧失,这种人为破坏书写中的对抗情绪已昭然若揭.而《小河》则从相反的维度传达了类似的情感,“滴着青山/浸着蓝天//蜜着/山花和麋鹿的幽鸣//润着/担水的曦僧/多羡慕你/未曾跌落人间”,那种静谧、优美、和谐的画面,简直就是仙境,而它之所以如此美妙,就是因为远离尘世的烦扰,美景的描摹里隐含着对人间破坏生态的“建设”之不满.现代文明不仅给人类,也给动物带来了致命的灾难,《奶牛》中的奶牛从生到死都在怎么写作于人,以洁白的乳汁哺育婴儿,最终却难以逃脱“被剥皮剔骨吃肉”的命运,并且“一生没有一点情感生活”,因为高度发展的科技介入,牝牛别说拥有自己的伴侣“谈情说爱”,就是不断地人工,“谁是老公”都是永远解不开的谜.诗在对奶牛没有自主的悲惨、凄清生命真相呈现背后,隐伏着诗人浓郁的怜悯之情. 不难发现,不论是动物、植物还是整个自然生态的观照,诗人都不是无为恢复和浮光掠影,而是往往寻求与书写对象的相互渗透,或寻求抒发情感的机缘点,努力做到景随人意,情从景生,达成内在生命与事物的契合.也可以说,诗人有时是在“物”的静观、书写中,融入主观的心灵信息,有时凝眸事物并不是为描摹事物本身,只是以之为触媒展开一种情绪思考,这样就经常使外在之“物”晋升为饱和抒情主体人生意绪的“第三自然”.巨狼居住在尽享现代物质文明之福的都市,但却发现了都市对人类的异化以及给每个个体带来的忧郁、孤独症;所以他觉醒的“家园感”,使他努力想逃离商业和后工业文明统摄的生存空间,寻找一种接近淳朴、自然的生活方式,并有了对自然返归的精神冲动,这恐怕也是他的诗歌反复不断咏叹自然、家园情结的心理症结所在.

一个诗人或一种诗歌的价值不应以其对传统因素的完善程度来评判,而该从其提供的艺术新质的多少去估衡,所以有时一个遍体鳞伤的探索者比一个声名显赫的继承者更值得人们钦敬.巨狼有他的传统根源,从生活与书本中学到、悟出的养料,是他走向成功的奠基石,但这在一般的诗歌写作者那里也都似曾相识.我以为巨狼诗歌的最大贡献在于对诸多艺术可能性的寻找上.他至少有四点尝试让人印象深刻,为后来者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启迪.

用现代、后现代技法写长篇叙事诗.许多年来,诗歌界的一个缺憾尽管谁也不怎么说,却都心知肚明.即很多叙事诗或者由于作者锤炼不够,水分大得一“拧”直淌,滋味过于寡淡,或者手段陈旧,多在故事、人物上面打圈圈,或者满世界找文化来堆积,搞得云山雾罩,“不说人话”.为克服、改变这一现状,巨狼进行了有针对性的尝试,他的两首叙事诗《我“”了天鹅》、《保尔·柯察金》就都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从题目看上去,它们好像都中规中矩,并不打人;可是仔细阅读后读者就会发现,面对文本我们阅读经验开始失灵,由标题生发的设想也都逐渐落空.《我“”了天鹅》几近“神话”,鲲鹏之“我”和天鹅之恋历经了种种磨难,先是三只金雕将“我”啄得遍体鳞伤、血流如注,待“我”长出鹏翼才使金雕臣服,而后当“我”和天鹅翱翔于爱琴海上空时,宙斯又以霹雷闪电将“我”击昏,掳走了天鹅新娘,“我”扇动巨翼猛砸对方才得以逃脱;掉进太平洋后雅典娜赠与的长矛化成的橄榄树果子开裂,飞出失去的天鹅;“我”和怀孕的天鹅比翼双飞,走过月球、水星、金星和火球,受尽苦头;最终“我”和天鹅的儿子分娩.诗中阔达的时空开合自如,超拔的想象力笔底生花,且不说其爱与美好事物的获得需要付出极大努力、代价乃至生命的意指隐喻,光是可令天地、鬼神惊泣的想象,就让读者目不暇接,称奇不已.《保尔·柯察金》的架构更是匪夷所思,其虚拟的未然态情境,和俏皮、怪诞的想象路线颇具“后现代”意味.暴风雨之夜,在诗人的阅读中,保尔·柯察金从燃烧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站起、骑马,跃入窗外的黑暗,他用连砍几十家洗浴广场、,王府“天上人间”的大厅、包厢里,有数百裸露的和客人携美元、口红和避孕套逃出.保尔把富豪们锁进地下室,以为这是对姑娘们的解放,不想却遭到她们的冷淡,让他滚蛋.继而他刀劈豪宅名宛,一群达官显贵和夫人或小蜜被冲进泥水,一个豪华饭店的老板为追珍宝滑进马葫芦,曾在饭店打工的三个女子将他救出.刀卷刃后保尔再用刀背狂砸,结果砸响了警笛,召来几千辆警车,他逃进深山老林,一日以毛瑟射杀棕熊的声,引来护林员,把他逮住.保尔被押到监狱,后来又被送进疯人院,再后来被旅游公司放进虎园,虎园里从此多了一只老虎.这首诗堪称现实主义内蕴之根和现代、后现代主义艺术之茎结合开放出的精神花朵,它处处出人意外,又时时惹人喜爱.那里有对腐朽、寄生者世象的隐喻,有对纸醉金迷的拜金主义的暗讽,有对是非颠倒、美丑难辨风气的揶揄,当然也有未泯的人道、人性辉光的捕捉,对将人变兽社会语境的无奈和愤懑.原来诗在怪诞的非理性形式外衣下,深隐着相当深刻的理性思考.它不但可以增强读者的阅读趣味,也在某种程度上冲击、改变了新诗史上想象力贫弱的现实.

通过断句破行的新奇排列和一字诗的开发,强化诗歌形式的增值效应和陌生感.巨狼清楚,形式不仅是诗歌的外观呈现,它在一定情境下能够为诗歌内涵的丰富与拓展发挥作用;所以他总是尽力挖掘形式的潜能,探索机杼独出的途径.如《酒人》这样排列:

穿大厦

住酒楼

结烟网

跋涉

在霓虹灯的沼泽

诗基本上实现了形式自觉,实现了音色、律动、情调的三位一体.从外观看去,似乎是一个喝酒的人摇晃的身心行程轨迹的复现,语言的断续、连接无疑是醉后断续起伏思想、现代人流浪感心灵碎片的载体.大厦、酒楼、霓虹灯的沼泽组构的喧嚣背景,其色彩已失去表面皮相,趋向内在与心灵化,渗透着浓郁的疲惫厌倦、抑郁迷茫情调.并且,巨狼在诗歌体式上不但写有几百行的长诗,也写类乎于北岛《生活》的一字诗,像他的《夫妻》一诗,全部内容只有一个字“堤”,其短小可谓世界之最.这首对诗歌可能性进行探索的一字诗,看似固定、简单,实际上却提供诸多的联想方向,因为“夫妻”和“堤”字的组合可以唤醒读者心灵深处的各种阅读体验.它是说夫妻感情如大堤一样坚实牢固,还是说夫妻感情时刻都面临决堤的考验与威胁,是说夫妻感情是人生道路上的一道屏障,还是说夫妻感情会阻隔个人前行的进程?似乎都对,似乎又都不完全对,“堤”超越实体之上的那种象征的多义性、游走性,无形中加大了诗歌的内涵容量.

个人化的“主题语象”打造.按照西方新批评的理论,一个意象在诗人的一篇作品或多篇作品中反复出现,它在某种程度上就具有了一种象征的含量.古今中外但凡优秀的诗人都是想方设法创造这种带有一定原型倾向的主题语象,像艾略特的荒原、埃利蒂斯的大海、陶渊明的菊花、海子的麦地等.巨狼不愿停留在传统上止步不前,而是积极打造属于自己的专利语码,如反复出现的酒、夕阳等,与象征手法遇合后,就已经从一般意象上升为了“主题语象”了.如“一头雄狮/跃/起/把一只牛羚/扑倒在夕阳//那牛羚/一声惨叫/夕阳气断”(《落日》),“傍晚像一口棺材/悬在地平线上//落日/通体通红/正在大口倒气/一群海鸥/飞聚给它吸氧/站立海滨的山顶/我们鞠躬扪胸/为夕阳送葬/用祈祷/抻着晚霞的绳索/徐徐把它入殓渐浓的傍晚/再造船帆/给它敷一层夜和海浪”(《日葬》).两首诗中复现数次的夕阳意象,似乎已经构成了一种情结,它到底隐喻着什么?是辉煌,是权威,还是暴力?谁都很难做出确切的评价,但从狮吼、牛羚惨叫、气断、棺材、倒气、入殓等组构的具体词汇、语境、氛围可以断定,“夕阳”的言外之旨,当是曾经历史中不招人喜爱的权威或事物形象的代指,特别是后一首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顾城《结束》中“戴孝的帆船,/缓缓走过,/展开了暗黄的尸布”等黯淡的句子,它的介入和贯穿颠覆了传统文学中“太阳”意象的旨趣,能够引发读者的联想或想象,防止浪漫诗的滥情,从而赋予了文本一种隐约迷离的味道,一种“文似看山不喜平”的不平的妙处. 向诗外文体扩张,以提高容纳、处理复杂生活的能力.除了启用象征性意象扩大诗歌的容量,巨狼还尝试将叙事文学的一些手法引入诗中,来缓解诗歌文体自身的压力.像《新书别》恰如“新婚别”,诗人以拟人化的手法,通过连续的几个事态、细节片断,渲染了诗人对喜爱的书那种缠绵呵护、体贴入微和依依不舍的情感,随之歌哭狂笑、喜怒哀乐,书中的山水浸入了心灵血液,书中的人物和诗人倾心交流,使抒情性的诗歌里具备了情境、人物、动作、地点等小说、散文等叙事性文学的要素.再如《流泪的书》“走进书店/那些摆在书架上的书/每册仿佛都在/默默流泪/像在柳筐里/蹦不动的鱼//而我/每次只能选购几册/回到家里/一阵疾读/用目光的雨/把它们拯救//直看到这些鱼/鼓动着腮 摇着尾/把我带进深夜”.这首审视人类精神疾患的诗歌,引人注目的不是诗中的单个意象,而是一个个细节,在物质化的时代书自然被冷落,成为随时可能“风干”的鱼,好在具有精神追求的诗人经常将书引为知音,带回家中,与之同游夜海,快乐无限.普通的动作、细节攫取里,有着难得的思考分量.《娶书》似乎与前两首诗歌构成了一个精神系列,可以进行互文性的对读.“书店/我永生的岳父岳母//我常常光顾那里/娶回带着墨香的新娘//我抚摸着它美丽的封面/心潮荡漾//狡排了家务/往往即刻人洞房//我打开它的身体/贪婪它的章节”,几个美而具体的细节、一段流动的过程和若干生理与心理动作,将诗歌的横向情绪轴转换出了纵向的事态轴,增加了亲切拙朴的人间烟火气息.这些诗以细节、动作、片段向诗外文体的扩张是事态的,但它的本质更是诗的,或者说它只是合理地吸收了叙事文学种类的一些笔法,在叙事中仍然注意情绪的渗透,因此其叙事仍是情绪叙事、诗性叙事,其生命支柱仍是人的情感.这种事态诗很容易拉近与读者的距离,生发出一种自然朴素的风格.

那么巨狼诗歌为诗坛输送了什么样的品质呢?我觉得是一种难得的力度与硬度.巨狼不是来不得细腻与缠绵,像《最美的雪莲——致M》等走的就是那种小桥流水、精雕细琢的柔情路线.可是由于北方文化地域个性的塑造,和自身大度豪放的气质投射,使他的诗中更多旋起的是一种男性和力的风暴,似狂狮怒吼,又如大江涌奔,其诗集以硕大意象与非凡气势结合的《骑着大鹏吻苍穹》命名,足可窥见一斑.

巨狼诗歌的“力”之美来源固然很多,主要恐怕还是和想象力的奇绝与思想的介入有关.一个常识在巨狼诗中显现的最为明显,那就是想象力是测试一个诗人成就高低的重要尺度,而巨狼有着超人的想象力.如《乳娘》将雷电、苍鹰视为乳娘,说敢吮台风与星辰,胸中就会涌进海洋,长出天空,那种把雷电、苍鹰以及大地、海洋、苍穹都视为乳娘的比附,看出诗人对自然爱之深切,也见出想象力之大胆绝伦.再如《戴草帽的鱼》:“一条沙漠的鱼/戴上草帽/跨上自行车//艟开我的笔尖/在稿纸上/遛出一圈圈墨痕//嗅着它的腥踪//河水在上涨/犬吠一浪高过一浪”.本来是骑着自行车去写鱼,之后端坐桌前,听见犬吠之声从远处传来,可是诗人却通过后现代的拼贴术,省略去必要的关联和逻辑线索,结构成如此的想象空间,给人以断续、绵远、神秘的感觉.这两首诗足以表明,巨狼是一位想象力丰富诡谲的诗人,他常常摆脱时空限制,天马行空,无拘无束,自由地穿行于天、地、人之间,在想象的广度、远度、速度方面开阔而高远.特别是他喜欢以江河、日月、大鹏、苍穹等雄壮、硕大的意象,组织气魄、场面阔达的壮美境界,《烈酒狂歌》要“把黄河倒进我的杯/把密西西比河倒进我的杯/把伏尔加河倒进我的杯/把金字塔倒过来顺满尼罗河的波涛等攀上白头峰/就品天地”,诗人思接千载,心游万物,结构大开大合,其豪隋、气势、力度、能量丝毫不弱于郭沫若的《天狗》.“我脱下皮靴/搕了几下/掉出了泰山金字塔 白宫//又掏出潮湿的鞋垫/拧了几把/滴出了太平洋 诺亚方舟的洪水”(《用脚印使女人》),也是力逼苍天,气吞山河,大气磅礴,语言硬朗爽直、掷地有声,贴切有力地体现了男性的阳刚力度.

至于巨狼诗歌大量思想成分的介入,倒让我对以往那种诗是情感流露或生活表现的观念愈加怀疑.实际上,随着人类思考力的日益加强,和西方思想、文化对文学的渗透,原发于心灵的诗歌必然会增加理性的内涵,只不过它仍是以感性的形态表现出来而已.巨狼似乎很善于从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中发掘、升腾出一种哲理思考的吉光片羽,如“句号说/我永远/大于你//逗号说/你是我/吐出的叶”(《句与逗》),逗号说句号是自己吐出的叶,非但形象,而且加大了诗歌的辩证理性张力.“高山说/我是你的/帝王//大地说/悄声点 别让/地下的火海听到”(《高山与大地》),相对意识和观念的引入,让你觉得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是彼此联系、相对存在的,所以人也要和山、地一样,不在弱小者面前显强大,也不在权威面前流露渺小,时刻记住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斯芬克斯之谜》更是人生经验的产物,“早晨/皮肤流血//正午/信念流血//下午/思想流血//晚上/叹息流血”,说是一天里从早到晚都是流血,实则对应着人生一生都是流血的连缀,年轻时伤的是表皮,成年伤的是筋骨,而老了伤的是精神和心灵,真是情也忧郁,理亦澄明.《猪年感赋》属于瞬间感悟的思想珍珠,“猪说/肉神圣//鸟说/翅膀神圣//跟猪//谈物质//跟鸟/谈精神”,貌似随意说出的几句平白浅淡的话,却蕴含着丰富、深厚的精神启悟,人与动物无异,既像匍匐地上的猪,又像飞翔在天空的鸟,有世俗的物质性一面,也有形而上的精神属性一面,只不过有人偏于物质,有人注重精神品质,所以和不同的人要讲不同的东西,当然最理想者是和猪一样脚踏实地,同时如鸟一样瞩望星空,处理好现实与理想的关系.像《西藏》则完全进入了禅境,全诗只有七字,“云是莲花/草是佛”,此诗当是诗人进入布达拉宫的瞬间,虔诚心境和妙悟的复现,因为心灵的澄净,顿觉天地间一切都仿佛沾染上了佛教的灵性,佛头顶莲花的意象也煞是美妙,诗贮满的神力能够令所有读者产生一种空静、沉寂之感.思想成分的强化,无疑强化了诗的哲学筋骨,敦促人们适度地对传统诗歌观念进行反思和调整.

应该说,这些年诗坛流行的多是轻型、软性的诗歌,诗人们或者以优雅、睿智取胜,或者在缠绵、婉约的曲线上滑行,或者干脆就在技术圈里打拼,不少诗歌技巧娴熟,质地纯美,甚至精品也不断闪现;但就是缺少力量,匮乏撼动人心的质素,让人读了觉得有趣,只是不会“来劲”.在这样的艺术季节里,东北诗人巨狼挟着大气而充满“力”之美的作品活跃于诗坛,自然就显得弥足珍贵,那种豪气干云的气概和力量呈现,可视为曹操、辛弃疾、郭沫若、等组构的豪放传统的当下延续,也有利于疗治当下诗坛的缺钙软骨症.

我这样评价巨狼的诗歌,并不是说它已经达到了高度理想化的境地,相反它尚存在着较大的可完善空间,如诗人偶尔也有欠自然的硬抒情,情感不是发自灵魂的命泉,而是为写诗而诗,某些诗歌也许是受某种诗外力量牵制而写.略显空洞和泛化.但是,巨狼已经找准了自己的方向,并有相当扎实的创作实力作为支撑,我相信他会在诗歌之路上走得更远、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