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2016年4期

更新时间:2024-03-0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6869 浏览:78946

我们村子的西北角上有一个水库,灌溉村里的上千亩土地.夏天,水库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浑浊的水面上常常漂着一群一群男孩和一些泡膜塑料,有时还会有一两个充气的汽车轮胎,不会耍水的依仗这种“救生圈”在水里漂来荡去,他们离去之后,那些烂了的泡膜塑料被丢弃在水面上,让水浸得发黄,最后和白色的水沫一起被冲到岸边,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那天,小学四年级的一些学生放学后来到水库,他们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扔到水里,然后像一枚枚干旱极了吸足水的种子从水面上露出黑淋淋的小脑袋.他们一次次扎进水里,比赛谁在水下呆的时间长.这样的游戏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天边飘来几团乌云.这几团云飘在水库中间不动了,太阳被这些云遮住,水面一下变得阴暗起来,此时,水还是暖暖的,但是一钻出水面,身上就有些凉.孩子们约好再比赛一次回家吃饭.他们上了岸,站成一排,翘起白白的屁股,准备往水里跳,忽然下起雨来.雨下得不急,但是雨点很大,砸在身上有一种钝痛.孩子们急急穿起衣服,往家里跑.等他们跑出通往水库的路,雨停了,太阳红通通的,像一块大烙铁,他们湿了的衣服一下被熨得干干的,天气似乎更热了,他们约好吃完饭再来玩.这时,几个三年级的学生从对面过来,这几个人拿着一个放了电视的那种泡沫塑料,满头大汗.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三年级的问四年级的怎么不玩了?四年级的说,下雨了.他们都向水库那边望去,乌云正在散去,水库上空的天色绚丽异常,像舞台上布置的灯光.

四年级的几个回家吃了饭,正准备再去水库时,村里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些哭声在一个尖锐的声音带领下,像一个鼓班子突然开演,粗的、细的、锐利的、嘶哑的、高的、低的声音齐齐在围绕着一个人哭.他们跑出去,太阳像一只匍匐在天空上虎视眈眈的巨兽,地上的一切动物都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些声音被成倍地放大.然后,一群人从水库那边跑过来,王威武的爸爸在最前面,他肩膀上扛着一个人,脑袋软软地垂着,随着他跑步的节奏一晃一晃的,后面跟着三年级的几个学生,他们的脸上满是惶恐害怕和无辜.

这支队伍进了村子越来越大,当它奔向村外的医院时,安静的中午一下热闹起来.经过四年级几个学生的描述,人们猜测天气和这次死亡事件的关系.

王威武的爸爸出了医院时,他的眼睛空空的,他迈出的每一步仿佛踩在一个巨大的鼓面上,震得人们心里颤悠悠的.王威武的舅舅说,我先去保险公司报案.

王威武家的门前搭起一个小小的灵棚,按照乡俗,暴死在外边的人不能进家.木匠在他家里叮叮当当做小棺材.那些哭声从中午开始,一直没有停,中间有些声音暂停,有些补充,有些变得低沉嘶哑,有些变得高昂尖利,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夹杂在中间,让人听了更加难受.人们都希望早点天黑,可是夏天的午后似乎比冬天整个白天的时间更长.人们在叹息的时候,想到保险公司能给王威武家些补偿,这多少也算点安慰.

王威武的小棺材做好了,白皮的,还没有上漆,停放在灵棚里,比阳光还刺眼.

他的舅舅从保险公司回来,打断了那些抑扬顿挫的哭声.他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就知道哭,连保险也不给孩子上?王威武妈停住哭声说,上了呀,学校统一上的,收了十元钱.他舅舅说,有个屁,村里的小学根本没有在保险公司入过保险.哭的人都停住了,他们说,威武这孩子等

旁边看的人说,你莫不是弄错了,学校入了保险的,我们家孩子也交了十元钱.其他人也附和.

王威武舅舅说,我不可能弄错,在保险公司查了一下午,人家说没有,要不我早回来了.


人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都心里一凉,想这死的是王威武,要是自己家孩子,该怎么办呢?

哭声一下凝滞了,有人说,要不咱们去学校问问朱校长?朱校长叫朱兵,师范毕业不到二十岁在我们村教书,从老师一直熬到校长,好多人家父子两代都让他教过,所以朱校长不仅是学生的校长,也是很多家长的校长.由谁去问,人们犯了难.王威武舅舅说,我没有让他教过,我去问他.

朱校长下午上课后知道王威武让淹死了,很难过.学校早禁止学生去水库,可是放学后学生总爱去那儿.为这事,他和家长打过招呼,也体罚过那些中午去水库耍水的学生.可是学生们一般不会和他报告,家长也不去硬管.

一下午,朱校长在办公室坐卧不安,他希望王威武的事情早早处理完.他觉得今天的天气真热,他不停地出汗.

王威武的舅舅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洗脸,这是他一下午洗的第八回脸.当他把湿淋淋的脸从脸盆里抬起来时,王威武的舅舅站在他旁边.王威武舅舅问,王威武的保险入了没有?这种口气是朱校长不熟悉的.他没有顾得上擦脸,说,入了.王威武舅舅说,为什么我在保险公司找不到?朱校长说,有几个学生还没有交齐,学校等齐了一起交.王威武的舅舅说,那是学校没有交保险公司?朱校长说了句不是,又不知道一下子该怎样解释.他脸上的汗就又冒出来,和湿淋淋的水珠搅和在一起,整个脸上水茫茫的.王威武的舅舅问,那这事怎么处理?朱校长的汗更多了,他说,我们研究研究.王威武的舅舅说,我明天再来找你.王威武的舅舅一走,朱校长忙又把脸泡脸盆里.

晚上,王威武家门前灵棚里点起一盏长明灯.关于王威武明天要不要下葬,不好决定.最主要的一点是,王威武埋了以后,他的保险费能不能要上.最后,家里商量,明天除了王威武的妈,其他人都去学校找朱校长.其他家长想,学校这么长时间不交学生的保险,出了事情怎么办啊?

第二天,王威武家的人去学校找朱校长.朱校长在办公室已经安置好水果、茶、烟.他说,对于这次意外事故他很难过,学校已经研究过,没有及时把保险交到保险公司是学校的失误,所以学校决定按照保险公司的赔偿标准来付这笔钱.他把准备好的钱交给王威武的爸爸.王威武一家人轻易地拿到这些钱,来时如临大敌的那种架势没有了,他们把痛苦又转移到失子的痛苦上,他们抱头痛哭,朱校长陪着他们落泪.王威武舅舅去保险公司询问了一下,朱校长给他们的钱确实和保险公司的赔偿金一致. 王威武在死去的第三天埋了.水库里又热闹起来,浑浊的水面上扑腾着一群群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身子,欢乐的笑声经常阳光一样掠过水面,男孩们走后,水面上还是留下些烂了的泡沫塑料,还在水面上继续漂.

王威武一家人不能从这种悲痛中拔出来,朱校长赔偿的那些钱,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看到这些钱,就想起活蹦乱跳的儿子.尤其是王威武妈,和王威武有关的点点滴滴的小事或任何一件东西,都能惹得她掉下些眼泪.她像祥林嫂一样,对到她家看望的每一个人说,大中午的,那么热,我不该让他去水库呀!看望的人说,命啊,我那个没头鬼现在又跑到水库上去了.王威武妈在讲述过程中,把和事件相关的每一个细节都越想越清楚,她从头到尾地把事情一遍遍讲述.傍晚,天气凉爽时,她坐在自家门洞里,发了魔似地自言自语.

从她的讲述中,关于朱校长赔偿的细节,村里人也知道得很详细.有人把这笔赔偿金核计了一下,觉得学校今年共收的保险费加起来还离赔偿金差好几倍,他们不知道这笔钱从哪里出,更让他们担心的是学校花了这么多钱,其他学生的保险怎么入?也有人想,学校出了这种事情,一定会接受教训,或许其他学生的保险费已经交到保险公司.人们去保险公司问,结果还是没有交.又让保险公司查查前几年学校入的保险,结果是学校里从来没有在保险公司入过保险.

这件事情一下在村里引起人们的极大愤慨,人们觉得朱校长真不像话,怎么能把学生的保险费自己用了呢?有几个二杆子便嚷嚷,怪不得咱们村不出人才?弄上这种老师和校长,能教出好学生才怪呢?他们还当老师,羞.有几个家长一起去学校要求朱校长退还这几年收的保险费,朱校长灰眉土脸地退了.越来越多的家长到学校要求退以前收的保险,甚至有些已经不在村里学校上学的家长也要求朱校长给退钱.有时,朱校长上着课,有人在外面敲玻璃.朱校长出去,是来讨钱的.朱校长只好把钱给了,他回到教室重新上课的时候,学生看他的眼神怪怪的.朱校长讲着课,下边就有人小声说话.朱校长拿教鞭敲一下讲桌,静了.可是过一会儿又有声音在下边吵.朱校长拿起教鞭在吵闹的学生背上狠狠抽了一下,那个学生站起来,用眼睛瞪他.朱校长说,你不愿意听课,去外边站着吧.这是朱校长以前教育孩子经常使用的一招.这个学生把桌子上的书胡乱装进书包,背起书包就走.朱校长喊,回来!学生开了门,飞奔起来.朱校长跑出去,学生已跑出校门.教室里的学生都涌到门口.朱校长用教鞭敲着窗台喊,回去,回去.朱校长让其他老师给他看住班,他去找这个跑了的学生.正是上课时间,他走在村里,没有了往日的那种踏实和自然.碰到村民,以前那些尊敬的叫朱校长的声音没有了,人们都用眼睛直愣愣地看他,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有人猛不防问,我家的钱啥时退呢?朱校长把手伸进口袋,又猛地抽出来,加快步子.周围传来一阵笑声.

朱校长很少出学校了,放学之后,给没有回家的学生辅导功课.学生走后,他一遍一遍备课,这些内容他教了几十年,几乎闭着眼睛也能背下来,但他还是仔细地准备着.备好课,他也不睡,在屋子里转圈,转好长时间,再去院子里转.学校周围只有一两家人家还亮着灯,街上有时会有尖锐的摩托声传来.这一两盏灯灭了之后,院里的老槐树发出一阵阵凉气,一两点冰凉的东西落到朱校长脸上,他以为下雨了,抬起头,繁星满天.

有喝醉酒的人去学校,大声喊,朱兵.朱校长去镇上开会去了,没有人应.那人更大声地喊,朱兵,朱兵.教室里的窗子开着,老师和学生门的头都朝这边扭过来.叫喊的人声音更大了,朱兵,你这个缩头乌龟,出来!喊着,喊着,身子一歪,躺在地上睡着了.

两个吸毒的人去学校找朱校长要钱.他们说,朱校长.朱校长的身子一震,这是事故发生以来人们第一次叫他朱校长.我们借你点钱.朱校长说,我哪有钱啊?他掏出一根烟给其中的一个递过去,这是他教过的一个学生.那个家伙把烟啪一下打地上,说,你以为我们是乞丐啊?朱校长手抖着又掏出一根,给另一个人递过去,又被打在地上.朱校长的脸刷白,他掏出第三根烟,给自己点上,然后把口袋翻出来.里面除了半盒烟和一串钥匙,什么也没有.他教过的那个家伙说,你没有去借点啊.他把朱校长的烟拿过来,给他的同伙点上一根,给自己点上一根,把剩下的装口袋里.朱校长说,找谁借去啊?前几天向老师们借下的钱还没有还呢?他教过的那个家伙说,你能借钱给别人,就不能借点给我们吗?他扬起手给了朱校长一个耳光.朱校长愣住了,他的烟掉在地上.这时,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出来把他们围在中间,朱校长难堪极了,他说,没事,没事.他教过的那个家伙说,没事,我们还要来找你.他们拨开人群走了.

从那天起,朱校长再没有来过学校.有人说他病了,有人说他打申请,准备离开我们村学校.学校里又来了一个年轻的老师,据说刚师范毕业,是教育局某个领导的女儿.这几年大量师范类院校学生毕业回来,当年已安排不了工作,县里出来政策,师范毕业的先去山区怎么写作三年,我们村也成了师范生们向往的地方.

这个老师年轻漂亮,穿着时髦.每天上完课就骑着一辆大摩托呼呼走了.她见了村子里的人几乎目不斜视,也从来不和人们打招呼,大热的天,她脸上蒙着一层面纱,村里人觉得她稀奇古怪,说她戴着一个嚼子.有一次,五年级的学生问她一道题,她做了半天做不出来.她对恭恭敬敬站在她身边弯着腰的学生说,你离我远点,今天吃啥了,这么难闻.村里人觉得这个老师像头驴.

县里上高三的学生王美丽回家,在村口碰上这个新来的老师,她们互相问候一声.村里人对这惊讶不已,新来的老师也和村里人说话?王美丽撇撇嘴说,她和我的一个好朋友是初中同学,中考成绩三门加起来也及不了格,凭着她爸爸在教育局上了师范.村里人说,这样的人也能当老师?王美丽说,现在谁当不了老师,只要让你当就能当,教不了高中教初中,教不了初中教小学,教不了小学教幼儿园,再啥也教不了去高中看看实验室或语音室,要不去教育局给老师们教普通话.

啊!

王美丽说,现在的师范生就是好的也比不上以前的老牌师范生了,花钱就能上,有关系也能上.村里人说,是啊,你看咱们村的王二蛋家丫头,不也是上师范了吗?

这时,人们想起朱校长.多少年来,朱校长吃在学校,住在学校,教起书来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和他一起当老师的好多已经改行或当领导了,他的学生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工作的也不少,回了县里的也有几个在高中教书,他还在这个小学校.他现在干什么呢?

这件事王美丽自告奋勇去.她说,朱校长是我以前的老师,我去看他.她去了朱校长的村子,向坐在街口纳鞋垫的一个女人打听朱校长住在哪里.那个女人指了指前边说,你再往前就看到了,多老实的一个人.王美丽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一家破破烂烂的院子门头上挂着悼头纸,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了她.她走过去,看到仰仗板上写着“公故显考朱斌”等字样,享年四十八岁.然后她看见院子里灵堂的棺材前摆着一张遗像,乍一看是朱校长,细看,又不像,这个人比朱校长足足老二十岁,再看,不是朱校长是谁?王美丽哭了.

日子还在一天一天流淌,过了大概两年,邻村一家做鞭炮的作坊爆炸,炸死三个学生.这个学校也没有入保险,一下保险事件又被弄得沸沸扬扬.上边来了好多单位和记者来调查爆炸事件,也有调查保险的.结果是我们镇上所有的学校都没有在保险公司入保险,而这些学校都统一收取了学生的保险费.这件事情引起了上级单位的高度重视,他们再调查,发现学校这样做已经好多年了,镇上的联校长仿照保险公司在全镇学校收取保险费,统一交回联校,年终按照比例给校长们分红.

人们觉得朱校长冤枉.可是他已经死了,得肝癌死的.

责编 雷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