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一种仪式

更新时间:2024-03-24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7451 浏览:80918

访谈人:叙灵(诗人,现在北京工作学习)

受访人:田耳(作家,现就读于上海社科院首届作家研究生班)

地点:

时间:2007年4月6日

叙灵(以下简称叙):开始写作之前,你经过商,是什么原因让你放弃了生意,误上写作这条贼船?

田耳(以下简称田):顺其自然地走上来了,根本不是误上贼船.我生意做得并不好,当时心思已经在写小说上面了,雇了商校刚毕业的小女孩守门面,自己躲在卧室里写,生意当然是做不起来.与此同时发表倒是慢慢顺了,于是关了店门.

叙:听说你家人也读你的小说,尤其是你母亲喜欢看自己儿子写的东西,请谈谈母亲对你的影响?

田:我母亲对我影响很大,她是个会计,算一辈子账,骨子里却有很浓的理想主义色彩,一直支持我写作.我的小说通常先拿给她看,她的评价总是和后来那些编辑提的看法惊人相似.她看着不喜欢,就劝我不要拿出去发表,不要为几个稿费而丢人现眼.如果我母亲少些唠叨,那她近乎完美.她善于理家,所有事情都打理得非常妥帖,这也使我能够集中精力写小说.

叙:你长期居住在凤凰小城,难道不怕视野受其限制?以后有没打算迁移至文化比较发达的地区,譬如长沙或北京?

田:真没考虑过,我觉得活在哪里不是问题,住在湘西挺适合写作,而且生活成本低.我不想在生活成本高的地方,把精力过多地消耗在谋生上.

叙:哪些作家的作品影响了你的写作,受谁的启发最多?

田:国内的作家有张贤亮、王朔、余华、韩东、尤凤伟、艾伟等,国外喜欢克洛德西蒙、戈迪默、巴别尔、奥康诺、福克纳、莫迪阿诺、卡尔维诺、布尔加科夫、佩索阿等还有,我觉得一个香港乐队影响了我的写作,达明一派.我读高中时曾有两年吸毒般地喜欢听这个乐队的歌曲,经常整夜地听.歌声使我长时间陷入虚无缥缈当中不能自拔,我觉得这种情绪和我以后写作有极大关系.

叙:当你写作才华逐渐被外界所识的时候,一些人把你看成是体制内的作家,另外一些人又把你的作品看成是为“发表而写作”的产物,这些评论中肯吗?

田:体制内体制外怎么划分我搞得不是很清楚,有人觉得老在主流刊物上发表就是体制内了,那是不是有点绝对?我没上过一天正式的班,没听人指示写过一篇小说,有很多作品是冲发表去的,写得快,毛糙,因为这两年我得靠稿费吃饭.我也不想这样.

叙:湘西人生来就好勇斗狠,但你的作品好像缺乏这股狠劲儿,呈现的是一种极端敏感、柔弱、忧伤的精神气味,不知我的印象是否准确?

田:也许这些气味是我小说中多见的.我的另一些小说,譬如发表在今年《钟山》二期上的《你痒吗》等小说会改变你的看法.

叙:前辈小说家沈从文在当今湘西的影响无处不在,甚至到了随处皆拾的程度,作为一个后辈兼同乡,你是否也感受到这种“大树底下只长草”的阴影笼罩?会不会经常阅读沈老的作品?在你的眼里沈老是怎样一个人?


田:蒙你高看,我没感觉到大树底下只长草,而是觉得大树底下好乘凉.托他福佑,凤凰为人所知,编辑一见我也是凤凰的,多少会给予些关注.他一人的名气撑起凤凰县的旅游业,让很多人找到饭碗,我觉得我们县那些发了小财的人都应该去给他上坟.但他的小说我看得不多.

叙:小说家好像是驾驶学校未毕业的学徒,就驾车满街乱跑,这一生休想安宁,选择以写作为生,你就不后悔吗?

田:这个譬喻很有意思,但我觉得能长期写作下去的人,理性思维要求也很高,不至于像疯子开车找着墙撞.我对自己的理性思维还是蛮自信的.这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写小说已经是我这辈子干下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有一天写不下去只好去干别的.

叙:平时你读诗不?如果一个小说家心里面没有诗意,那么他写出的小说仅是一堆实物一样的情节,你如何看待诗与小说之间的关系?

田:读诗,但越来越读得少.我喜欢读诗,出于对诗的敬重,我写都不敢写,偶尔有写诗的冲动就会自嘲起来,赶紧掐灭.我相信诗是文学的最高阶,是天才干的事.现当代的诗读得很少,没觉得诗与小说有太多关系.

叙:在写作之余,据说你时常读点经,这些佛经、圣经里面的故事,会影响甚至改变一个作家的思想观念吗?

田:读经会让人平静,耽于内心.我读得多的是《庄子》,也就是《南华经》,很早就读,最近又写了陈鼓应的注本.我觉得我脑袋里经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与读这本书有关.佛经喜欢读净土宗的一些经籍.另外,圣经里那种毋庸质疑的语调对我写作也很有帮助.

叙:写作过程中你感到孤独么?你又是如何克服由孤独所带来的那种虚无感?

田:写作本身就是用来克服孤独和虚无感的,我有一个小说名叫《一个人张灯结彩》,这话很贴近写作比较顺手时的感受

叙:对于一篇小说来说,一个故事或情节容易构思出来,构成情节的细节却很难组织,在你诸多作品中,细节描写非常精彩,即你抓细节的能力很强,这种本事是如何培养起来的

田:我父亲经常回忆说,我从小就喜欢观察,提各种让他为难的问题.另外就是一直对自身生活状况不太在乎,所以有闲心观察各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喜欢把一些别人看来毫无作用的问题弄得很彻透.

叙:在我看来,你在小说叙事手法表现方面似乎比较传统,特别明显的是一些短篇,很像契诃夫、莫泊桑的那类写实小说风格,受现代流派影响比较少,形式不新颖,略显得老套,应该怎样看待小说形式创新这类问题?

田:这一点我很悲观,觉得国产小说整体上没有太多创新,几乎都是按几个老套路在写.我觉得形式应是与题材的最佳配伍,是表达的内在需要,而不是为形式而形式,急着去建立所谓的风格.写什么和怎么写都还是巨大的问题.国外一些作家对小说里的诸因素的领悟都远远走在了我们前面,不仅是形式一个方面.

叙:小说应该处理我们身边的事情,处理那些我们不了解的事情,处理本地、日常的生活经验,处理那种成千上万人正在经历的生活,然而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却是浮动、漂浮、不稳定和转瞬即逝的,我们若仍沿用以前的传统叙事方法,是否已很难把握和描绘现今这种支离破碎的现实了.作为一个关注现实生活本身并从中汲取写作营养的作家,你又是如何看待这种变化的?

田:法国新小说派试图解决这些问题,我们现在遭遇的只是和几十年前的法国作家差不多.他们这一派大家辈出,现在看来,他们扩展了小说的形式和技巧,譬如对共时性的处理,譬如零度写作,但是这些探索总是不破不立的,侧重一面,却伤及旁类,而新小说派后继者也只能在亦步亦趋中走向没落.太崇尚技术,付出的必将是表达的自由.我想,小说到底有没有这么丰富博大的功能?我们面临的问题越来越多,而我们使用的汉字是否都能表达?汉字是有限的,语言也是有限的,而我们面临的困境,碰到的表达盲点将是无穷尽的.钟情于文字的人,总以为如果将文字和语言运用到极致,就可以表达一切意思,摆平一切问题.这种努力会不会是缘木求鱼?

叙:从湘西出来的作家或诗人,心里面都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乡愁感,即使他们长期生活在城市里,写的也是故乡那些人与事,对于这种难以割舍的极端深情的情感,你如何理解它?

田:我对这还没有足够的体悟,现在交通够发达了,我不管到哪里,总还觉得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叙:小说家张万新说过“湘西人天生就是小说家,那块贫瘠的地方出两类人材,一是莽汉,二是小说家”,除你之外,最近湘西出现过哪些文学新人?他们的作品具有何种特点?哪些作品值得我们去关注?

田:哈哈,对一竹篙打翻一船人的说法,我向来是不敢深信的,湘西当然也是什么人都出,小说家真正有影响的也只是沈老一个啊.现在,我觉得我们湘西能写的还有努力嘎巴,他是个语言天才,语言写得特别古怪,是一种湘西原生的语言,予人的启发很大.他的作品不多,调性很稳定,写小说的朋友很多都喜欢看他的东西.于怀岸也写出了不错的东西.

叙:现在有不少作家都抱有如此看法,现代汉语不合适用来写小说,它只适合做报告,我仔细研究过你的小说语言,算得上是上品,不少地方巧用了方言,中那类“报告体和翻译体”的毒不大深,你觉得小说语言应该具有哪些特征才是好的语言?

田:一定是要发乎内心,有独特的审美品质,有强大的蛊惑力,有捉摸不定的情绪夹杂在里面.以前喜欢流畅、游刃有余、任何情况下都能自圆其说的语言,现在觉得游刃有余或者磕磕巴巴、凝滞延宕都只是不同语言策略而已.

叙:迄今为止,你一共发表了多少作品?如果简单地划分,可以把你小说分为两类:一类是以《重叠影像》、《一个人张灯结彩》为代表的布满悬念的侦探类作品,另一类是像《围猎》、《狗日的狗》、《坐摇椅的男人》、《夏天糖》等描述小人物的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尤其是后一类题材很打动人,作品中的人物情感近乎疯狂,常常使读者因人物的绝望处境而潸然,在处理这些小人物命运归宿的时候,仿佛怀有宿命的悲剧意识?

田:发表了二十多个小说,有四十多万字.我还没想到自己的小说分为几类,但《重叠影像》和《一个人张灯结彩》显然也是描述小人物的梦想与现实冲突的啊.

我很宿命,也深深享受着这份宿命感,它让我安详.

叙:你对自己目前的作品满意吗?

田:满意的肯定是少数.这是个标准问题,而我的答案确实是标准答案.

叙:读你小说,使我很伤感,我很喜欢《飞翔》这个短篇,认为是你写得最好的一个小说.这篇小说很抓挠人,幽默、诙谐、机智、冷静的叙述背后,是那说不尽的心酸,小说里面的老苏和胖女子洪照玉所发生的奇异性关系的故事是来自生活中的真实素材吗?请谈谈构思或创作这篇小说的过程?

田:我还暗自得意的就是很多文友把我小说整个看了以后,会喜欢不同的篇什.朋友里喜欢《飞翔》的还真不多.《飞翔》是前年灵机一动写下的作品,没有太多的构思,写起来轻快.我外公以前是县氮肥厂厂长,我小时候他们厂出了一个事故,就是气柜爆炸飞了出去,从而导致氮肥厂倒闭.我没有看到这场景,却一直记得这件事,写作以后,觉得偌大一个气柜爆炸冲上天,再重重跌下来,很有画面感,也很有荒诞意味.后来有一天,忽然就由这个记忆衍生出这么个小说.至于老苏和洪照玉,纯粹是围绕着那情境瞎编出来的.

叙:世界范围内,有不少大作家终其一生都是在写一个小区域的事情,譬如,写一条街上或一个村庄发生的事情,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这样的作品往往自成一个系列,给读者一个完整不可分割的印象.而你的小说里,大多数也是写凤凰地方上的人事,但不成体系,构不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这种不求整体只求天然的单篇效果,是否出自你的本意?

田:是的.写系列小说一直都很时髦,但我一直觉得,由小说篇幅内在的规定性来看,中篇还可以写成系列的,但短篇没法系列起来,一篇就是一篇,每篇都应该是孤立无援的个体.

叙:我觉得一个作家的作品无一例外地出自作家的内心,但作家从事创作构思活动却离不开身处的环境,你认为创作活动与家乡土壤风物之间存在着一种怎样的联系?

田:家乡予我的是潜移默化的东西,要我说还真说不出来.十多岁以后我就外出读书,回家的时间并不多,写作以后也经常外出游荡.在凤凰,我认识的人特别少,而且呆在家里很少出门.我非常热爱凤凰这地方,同时我和家乡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膈膜.

叙:在《夏天糖》、《飞翔》这两篇小说中,几乎一致性地揭示了人性之恶的母题,让我想起美国作家奥康纳所描述的那种震撼人心的邪恶力量,直把人向下拽的黑暗.这类发狠写恶的体裁似乎跟你另一类充满伤感和人情味的作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是否已表明一个信号:鞭苔人性之恶,直抵生存之困境,将成为你今后努力的一个方向?

田:倒没有具体的方向,要看自己对人性的体认到底怎么样,如果体认有了变化,写作肯定也将为之改变.有编辑约我写几个小说,送去以后才知道他是冲着《衣钵》来要的稿.《衣钵》是七年前写的,当时我刚从学校走上社会,对世界充满真诚美好的想像.现在,在外面经历多了,于人于事的感受也完全不一样了,哪回得去七年前的状态?同样,以后我对事物的体认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现在根本不得而知.反正,作品只能忠实于自己的体认.

叙:准确的陈述是写作很重要的一个要素,最近,当我重读你的一些小说时,觉得你有时候嗦了些,打个比方,譬如《衣钵》中,就存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段落,完全可以删掉.你是如何看待写作中的简练?

田:好久没有看自己这一篇了,下次有机会还请你提个醒,觉得哪些话多余了,再把那个小说看一看.说真的我不觉得自己嗦,觉察到了的话就会删掉.就好像与同学小饭住进一间房的那一天,他问我打不打呼噜,我说我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打了.

叙:刻画细节是你强项,但一个小说作品中细节罗列过多,反而会削弱其表现力,造成精彩的细节过多,使读者不知道哪个是最重要的细节与什么都记不住的恶果.你今后将如何解决这类问题?

田:这可能是自己思维结构造成的,思维结构是不容易改变的.如果不改变,解决也就谈不上了.既然不能面面俱到,我这么做也算是取长补短吧.

叙:在你成名作《衣钵》中,表达出对那个貌似完整与安稳的乡村世界的眷念,然而,外部现实环境是不可逆转的以进步为标记的现代性进程,在这样一种激荡的碰撞中,你是否感到这种乌托邦一样的怀旧情感在现实生活中显得如此脆弱?

田:是的,李敬泽老师评这一篇时也有这样疑问.我觉得乡村就应该有乡村的传统,但现在乡村人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已经和城市人没有区别了.乡村失去自在自为的一套精神体系,把多少年形成的生活模式扔掉,只能日渐凋敝.我老家那个乡村,越来越像是养老院.现在饭是能吃饱了,但乐趣确实越来越少.我不觉得我的怀旧情感是脆弱的,乡村的人也会渐渐意识到这些东西,这是乡村人内心的需要.就像小说结尾,李可会听见母亲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他知道自己必将回到那里.

叙:检测若以后遇到生存上的困难,你是否会完全放弃写作,重归旧业去干一种挣钱养家的事情?

田:会暂时放一放,但我想不会完全放弃,就算是找份工作养家糊口,空余时间也是有的,写作可以成为一种娱乐.至今于我而言真没有比写小说更来劲的爱好.

叙:文学极像一种仪式,通过这样一种古老仪式的洗礼,你最终想要抵达的地方是何处?

田: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