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2016年第19期

更新时间:2024-02-13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2451 浏览:153621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穈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得面红耳热,觉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

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借得了几副检测胡须,就在村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意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年)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30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毀了.


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地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睛,不知道擦进了什么细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眼病.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就是败子,吸烟,,钱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就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就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料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旁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就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儿,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得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闯荡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母亲.

选自《胡适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