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小(二题)

更新时间:2024-03-14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2432 浏览:7222

太阳静静地照下来,很热了.他直起腰,拿手背擦了一把汗.西墙根下面,开了一片菜地.也不多,两畦吧,却把院子占去了一小半.无非种一些瓜瓜茄茄,春上很是忙了些日子,松土,撒籽,浇水,施肥.而今,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牵藤爬架,有红有白,很热闹了.

下了一场雨,草们就疯了.他站在菜畦边上,看着这一片绿,心里高兴起来.两畦菜,他侍弄了大半晌.儿子笑他,爹在地里绣花哩.他听这话不顺耳.青皮小子,懂得什么!

村子里的大喇叭咳嗽了两声,喊起来,接水啦,接水啦.赶紧接水,赶紧接水.这地方,虽装了自来水管,却是定点接水.逢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就忙着接水,接得瓮满缸流.然后,捎带着把院子里的菜啊花啊浇一浇.该浇的浇完了,要是还有水,有的人就索性拿起水瓢,把自家院子泼得凉阴阴的,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泥土的腥味,很好闻.他接满了瓮,把水管子放在垄沟里,浇菜.水在阳光下静静地流淌,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正要摸出旱烟袋,只见儿媳妇一路摇着铃铛,径直把车子骑进院子里.他赶忙把刚伸进兜里的手拿出来,放在脖颈后面,仓促地握一握.儿媳妇支好车,从车筐里拎出一捆嫩茴香,就去了屋里.他咳了一声,刚要搭讪,却又闭了口.

怎么说呢,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血性汉子,脾气不济,点火就响.为这个,屋里人没少受他的气.想起屋里人,他心里有个地方就软了一下.十年了,这一晃.他看了一眼那捆嫩生生的小茴香,刚要坐下择,却又迟疑了.也不知怎么,如今,上了岁数,脾气倒柔软了.在儿女面前,尤其刚硬不起来.他叹口气,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儿媳妇出来了,已经换了衣裳.家常的背心,七分裤,人造棉,粉底上开满了大朵的牡丹.他忽然就想起了屋里人.那时候,他们多大屋里人长得喜人.那鼻子、眼睛、嘴巴,单看倒不扎眼,凑在一起,就不一样了.怎么看都顺眼,怎么看都看不够.村子里,有多少汉们为她睡不着觉他孩子一般得意地笑了.一只鸡探头探脑地过来,脖子上的一圈翎毛一伸一缩,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扬起手,冲它虚张声势地挥一挥,鸡怔了怔,扭身跑了.

儿媳妇坐下来,择茴香.他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把手伸进兜里,捏一捏旱烟袋,又放下了.为吸烟的事,儿子说过他多少回了.儿子说,吸烟不好.然后掰着指头,一条一条列举了很多个不好出来.要是在早几年,他会把脖子一梗,说,甭跟我唱这个――你爷爷,吸了一辈子烟,活到八十四.可是,如今,他只是听着,心里依然不服,嘴上却只管答应着.这兔崽子,管起老子来了.他把头摇一摇,有些安慰,又有些心酸.儿子当然是为自己好.可是,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吸烟这件事,或许就是儿媳妇的意思.儿媳妇闻不得烟味.有时候,老白娃来串门,吸了一屋子烟,儿媳妇嘴上不说,却把门窗都敞开了,通了半晌的风.他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有愧疚,也有恼火.不知从什么时候,这个家,仿佛不再是他原来那个家了.原来,在家里,他就是王,说一不二.屋里人性子温顺,向来都是依着他的.孩子们呢,小,他简直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时候,多好的年纪.像一棵青壮的庄稼,蓬勃,饱满,汁液充盈.阳光照下来.风很野,青枝碧叶发出新鲜而喜悦的叫喊.他眯起眼睛,看着天边的一片云彩,直到把眼睛都看酸了.

房是新房,儿子结婚前就盖好了.高大,宽敞,气派,在村子里,也算是鹤立鸡群.人们都说,看人家起立的房子,铁桶似的.起立是儿子的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都悄悄改了口,起立长,起立短,去起立家借把锤子,给起立家把车子送去,他成了起立他爹.人们似乎忘记了他的名字,似乎他一开始就是起立他爹.他仰脸看了看探出头的房檐,高高地耸着,很威风.起立的房子,他在心里笑了一下.起立个小崽子,能盖起这么排场的房子在乡下,房子是大事.乡下人,把盖房看得重,比吃穿两样都重.没有一处齐整房子,哪家的姑娘肯上门当初,为了盖这房,他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阳光照在白色的瓷砖上,亮亮的,直灼人的眼.唉,不提了.都过去了,过去了.他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要是屋里人在,他一定要坐下来,把过去的酸甜苦辣都翻出来,慢慢地回味.两个人,隐在灯影里,一递一声,说着话,絮絮的,全是想当年.也怪了,年轻的时候,总是贪睡,总也睡不够.可如今,最怕的就是晚上了,漫漫长夜,一眼看不到头.有时候,实在睡不着,他就在心里跟屋里人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宿.

夜里起来,儿子屋里早已经黑了灯,儿子的鼾声,打雷似的,震天响.这一点,像他.为了他这毛病,当初,屋里人竟然害起了失眠.后来,习惯了,才慢慢好转起来,甚至,到最后,要是没有他的鼾声,她倒睡不踏实了.有时候,儿子屋里分明黑了灯,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传出来,他在枕上张耳朵听一听,就骂一句,个小崽子.月亮从窗子上慢慢移过来,把半张炕照得亮堂堂的.他翻了个身,浑身的骨头嘎巴直响.老了.当年,刚成亲的时候,他多厉害.起立这小子,就是第一天夜里怀上的,这地方,叫做迈门儿.谁家的媳妇迈门儿了,这家的男人就格外的脸上有光.媳妇呢,倒是羞得很了.就连媳妇的娘家人,也闪闪烁烁的,像是怕难为情.屋里人迈门儿了,这可治苦了他.夜里,两人常常就起了争执.他是贪,屋里人却为肚子里的孩子担着一份心事.最后,总是他得逞.屋里人柔顺,这一点,他顶喜欢.

儿媳妇已经择好茴香,去缸里舀水.她弯下腰,哗啦哗啦洗茴香.如今,世道真是变了.不管是姑娘家,还是媳妇家,都把个胸脯弄得鼓胀胀的,让人不敢正眼看.哪像先前,女儿刚十一岁的时候,屋里人就给她做好了胸衣,紧紧的,在腋下一侧系一排纽子,须得使劲吸口气,才能勉强一个个系上.女儿哭,不穿,屋里人就骂她.屋里人是个好性子,轻易不骂人.做爹的立在一旁,开口不是,不开口不是,很尴尬了.儿媳妇洗好茴香,放在箅子上,沥水,转身去了西屋.他知道,她是准备和面了.儿媳妇说了,今天捏饺子.这地方人有句话,好吃不过饺子,好受不过倒着.倒着,就是躺着的意思.这话说得实在.有客人来,七大碟子八大碗,再热闹,也不如捏顿饺子来得隆重.他就爱吃饺子.从前,屋里人喜欢捏饺子,韭菜馅,煮熟了,一个个白白的,胖胖的,透着隐隐的青色.屋里人管这个叫青筋大蛤蟆.一顿饭,他能吃两海碗.青筋大蛤蟆,都多少年了.儿媳妇张着两只手,沾满了湿的面粉,厚厚的,像一个个小棒槌.可别小看了和面,也是有讲究的.讲的是盆净手净,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这一条,他最佩服屋里人.说起来,屋里人真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屋里屋外,炕上地下,眼一分手一分.村子里的女人们,有哪个能赶得上她一根手指头女儿就不行.想来,也是自己把她惯坏了.念书倒是用功,乡下孩子,肯吃苦.就凭着手里的一支笔,愣是从乡下考到了省城.在这个地方,可是不得了的事.人们都说,老刘家的祖坟风水好,出贵人.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听在耳朵里,却是十分的受用.要是屋里人还在,不知道能欢喜成个啥样子.蝉们在树上叫着,闹得很.忽然有那么一瞬,都缄了口,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倒叫人不自在了.几件衣裳在铁丝上晾着,夏天的风钻进去,一鼓一鼓,像鸟,拍着薄的翅子.

捏饺子的时候,儿子回来了.摩托车突突响着,一直驶进院子里.儿子把衬衫脱下来,两只手在脸前交替扇着,嘴里嚷,热,真热.儿媳妇坐在那里,只管低头捏饺子.儿子咋呼了两声,觉出了无趣,只好自己去瓮里舀水,擦洗.儿子光着背,两只膀子上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小耗子似的,随着儿子的动作,一蹦,再一蹦.儿子结实,这一点,也随他.想当年,他壮得像头牛.一百斤的袋,一抡就上了肩.村里人家,晒粮食都在自家房顶上.他从来不像别人,站在房上,拿绳子一点一点往上提.他扛.整袋整袋地扛,梯子在他的脚下嘎吱响着,屋里人在下面仰着脸,直着嗓子喊,慢点,慢着点.他不说话,也不回头,牙齿紧咬着,汗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屋里人疼他.他怎么不知道他还知道,夜里,他一定会享受到更多的好处,比平日里还多.

儿子已经洗完了,立在电扇前,让风把身上的水珠子吹干.这小子,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让人操心.他刚要开口,儿媳妇把手里的擀面杖往案板上当的一戳,说,起立.儿子张着两只胳膊,立在那,像一只大鸟.大鸟把翅膀扇了扇,说,啥儿媳妇把擀面杖又戳了两下,不待她开口,大鸟却把两只翅膀举起来,作投降状.儿媳妇瞪了他一眼,扑哧笑了.儿子过来,拽过只板凳,坐在媳妇身旁,看捏饺子.个小崽子.他心里骂了一句.儿子怕媳妇,这一点,他早看出来了.这会儿,碍着老子在眼前,究竟得端着点.背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样子.儿媳妇耷着眼皮,自顾捏饺子.儿子涎着一张脸,把盖帘上的饺子一只一只排好队.说实话,儿媳妇的饺子捏得不差.可是,再好,怎么跟屋里人比屋里人的饺子,又小巧,又好看,像一群小白鹅,真是喜爱人儿.他踱到院子里,立在菜地旁,看着精神抖擞的菜们,发呆.屋里传来说笑声,低低的,却很热烈.他们在一起,总是有很多话.有一些,他听不大懂,他不识字.儿子媳妇却是念过初中的.这些日子,两个人怕是一直商量着那件事.怎么说呢那天,儿子在他面前.跟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两句,他就明白了.好,好啊.这是好事,好事.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笑着,嘴唇却忽然变得很干,一说话,就沾在牙仁上.他恨自己的笑.装什么大头蒜!在自己儿子面前!那天夜里,他睡不着.小虫子在院子里咯吱叫着,没完没了.儿子说要去城里,挣钱.儿子说,不挣钱不行,这年头.儿子的话没错.单靠种地,不行了.不比先前.先前,有了地,什么都有了.如今,村子里的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有几个肯白白呆在家里种地儿子也要走了.而且,还带着媳妇.两个人,像两只鸟,就要从这个院子里飞出去,双双地飞到城里,安家落户.那么,这个家里,这五间他千辛万苦盖起来的房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院子里,小虫子还在咯吱叫着,吵得人心慌意乱.这五月的乡下,入夜,真的有点凉了.

吃饺子的时候,儿子把头一碗递给他.他爱吃烫饺子,头一碗,总是盛给他的.他眼皮也不抬,接过来,慢条斯理地吃.儿子把醋碟子朝他面前推了推,咧了咧嘴,一时找不到一句话.他不理会,只顾埋头吃饭.他恨儿子的殷勤.还不是心里愧,才这么低声下气的.平日里,张狂的样子!满眼都是媳妇,哪里有自己的亲爹饺子味道不错,这嫩茴香,就要同五花肉调馅,香气才能出得来.可是,他到底还是想念他的青筋大蛤蟆.头茬嫩韭菜,顶多打上一两个鸡蛋,黄是黄绿是绿,又素淡又新鲜,看一眼就让人流口水.都多少年了,他就是忘不了.孩子们倒没什么,个小崽子!他爱吃饺子,这一条,儿媳妇知道.一定是儿子说的.可是,青筋大蛤蟆,她就不知道了.儿子也不知道,孩子们都不知道,知道的人,早不在了.他也不说.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这个人,看着绵软,性子却是硬的.他执拗,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年轻的时候,在家里,霸王惯了,就像一个人,一直呆在高处,忽然就有些下不来.尤其是,在儿媳妇面前,更是得处处端着.他也累,累得不行.岁数越来越大了,他得自己摸索着,找台阶,一步一步慢慢挪下来.可这也累.有什么办法呢,人这一辈子,哪还能不累就说吃饭这件事.怎么说呢,可别小看了吃饭.一日三餐,在一户人家的日子里,要说重要,怎么说都不为过.屋里人在的时候,在这上头,他是个甩手掌柜.屋里人做饭的手艺也实在是好.她的一双手,简直就是变戏法,把一家人的日子词弄得有滋有味.这么多年,他是吃惯了屋里人的饭菜.屋里人走了之后,他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后来,好不容易熬到儿媳妇进了门,他却发现,有什么事情,慢慢就变了,就不一样了.比方说,儿媳妇喜欢换卷子.这地方,管馒头不叫馒头,叫卷子.先前,屋里人总是自己蒸,把面发好了,反复揉,蒸出来的卷子筋道,有咬劲儿.儿媳妇却不喜欢蒸,说蒸着太费事,换着方便.换是拿麦子换,村南的六指家,开了卷子坊.也有外村的老瓠子,推着一簸箩卷子,走街串巷,把一只牛角吹得呜呜响.他不爱吃换来的卷子,贵且不说,还不好吃.一股硫磺味,硫磺是用来熏卷子的,让卷子显得白净.又不实在,看着挺大一个,咋咋呼呼的,一捏,就没有了.吃着换来的卷子,他心里生气.可是,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他只把这气闷在心里.如今,儿媳妇当家,他不想惹不如意.再比方说,捏饺子.儿媳妇喜欢茴香馅儿.茴香下来的节令,上一顿,下一顿,都是饺子,茴香饺子.就像今天.说实话,他也不怪儿媳妇.人家在娘家从小长到大,自然会不知不觉把娘家的那些习惯带过来.还有,人家也不是自家的骨肉,终究隔了层肚皮,哪里能知道他的心思.就算是儿女,亲骨肉,又能够怎样

吃完饺子,他把板凳拉到一边,坐着,就想吸烟.手在兜里摸了摸,才发现,烟袋丢在自己屋里了.吸了大半辈子,想改都改不了.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子还在喝汤,呼噜呼噜的,响得很.一边喝,还一边咂巴着嘴,说,香,真香.这是夸饺子,也是夸自己的媳妇.他顶看不惯儿子这样子,大汉们家,把女人惯的!儿媳妇呢,笑盈盈的,把饺子一个一个从碗里搛到盘子里,怕坨住了.他坐在一旁,看着,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这个家的局外人,鼻腔里就慢慢涌上来一片酸.他咳了一声,把它们努力咽下去了.他这是怎么了在自家的屋子里,却像在别人家一样,浑身的不自在.过几天,就是端午了.也不知道,女儿会不会回来.要说疼,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做爹的,往往这样.连屋里人都说他偏心眼,这他不承认.五个手指头,伸出来,咬咬哪一个,不疼可是,细想起来,他到底是偏向女儿多一些.就说这念书吧,他是一心一意要把女儿供出去,到城里,再也不用沾一点乡下的土泥巴.富养闺女穷养小子,这老话是对的.当然了,女儿也争气,一口气从村子里念到省城,毕业留下来,在城里坐办公室.风不吹日不晒,月月有工资,多好!不像起立,调皮捣蛋,念到半道就撤了,就当了逃兵.为此,他倒是没有多说他一句.起立是小子,家里怎么也得有个顶门立户的.可是,女儿却是很少回来.说忙.念书那会儿,说是忙功课,毕业了,说是忙工作.总之,女儿是公家人了,身不由己了,吃人家的饭,还不得听人家的差这一回,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过端午.听起立说,女儿八成是谈对象了,对象是城里人.这个消息让他心里震了震.欢喜倒是欢喜,又有点惶恐.嫁个城里人,女儿不会受人家的欺负吧.想一想,女儿也不容易,真不容易,这几年,一个闺女家,在那么大的城里,一个人,孤单单的,连个遮风挡雨的依靠都没有.真不容易.他不该怪她.不回来,肯定是有推不开的事.他心疼她还来不及,怎么忍心怪她关于找对象的事,女儿没有跟他说.也许是不好意思,这种事,跟自己的爹,倒说不出口了.从小,女儿就是一个害羞的孩子.见了人,还没有开口,脸倒先红了.后来,念书多了,也大方多了.说话,做事,那语气,那举止,越来越像城里人了.比方说,这地方人,管筷子不叫筷子,叫箸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就说,给我拿双筷子.这让他感到陌生,又有点不知所措.他总是要怔一怔,才回过神来.还有,他发现,女儿添了不少新毛病.比方说,吃饭前,她把碗洗了又洗,还从包里拿出一张雪白的纸,把她的筷子擦了又擦.他问那是干啥女儿说,是消毒纸巾.他心里就堵上了.消毒谁有毒从小到大,土里生,土里长,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饭,也没见有谁中了毒!

起立已经喝完了饺子汤,帮着媳妇往盆里舀水.吃饭的时候,起立他们没有提那件事.他们不提,他也不问.正是晌午,村子里都静下来,仿佛是快要吨着了.这样的午后,刚吃过饭,肚子里又饱又胀,整个人就慢慢迟钝下来.脑袋发沉,身子发虚,想睡一觉了.他站起来,准备回自己的屋子.起立说话了.起立说,爹,你不再坐坐他收住脚,立住了,看着自己的儿子.起立说,爹,你坐.他犹豫了一下,就又坐下了.起立倒了一杯水,晾在桌子上.这是给他倒的水了.个小崽子.刚吃完饭,谁还喝得下水他坐在凳子上,把一双眼睛看住起立.他知道,起立是个直肠子驴,憋不住.闷了一会,果然起立说了.起立说,爹,我们,我们俩,过了端午,就走.尽管他猜到了,心还是那么一沉.他又感到嘴唇干燥得厉害,他想舔一舔,舌头却涩得不听使唤.那麦子咋办他终于把嘴唇舔了一下.几场热风,早已经把地里的麦子吹黄了.端午一过,就该开镰了.四亩地,飞芒炸穗的一大片,少说也得忙上几天.起立说,麦收的事,我都说好了,大志全包了.他问,啥叫全包了起立说,麦子打多少,都归大志,咱只收钱.他一听就急了,凭啥凭啥把种了一年的粮食给了人起立说,大志的厂子,工人多,粮食老不够吃.老四的地,都让他种了两年了.起立,你说,你是不是也想把地卖给人家种你说!他忽然就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他的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晾在桌上的那杯水,被他呼啦一下摔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片.儿媳妇显然是吓坏了,张着湿淋淋的一双手,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了.

日光慢慢暗淡下去了.从窗子上面,可以看见太阳一点一点移动的影子.他躺在炕上,看着窗子上的影子发呆.自己这是怎么了平白地发那么大的脾气.在儿媳面前,让儿子没脸,下不来台.这么多年了,他什么没有受过怎么眼前这个坎儿,就迈不过去了呢.到底是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屋里人是怎么说的临走,屋里人跟他说,你这性子,要改一改了.她说得真对.他是改了,改了很多.他以为,他是全都改了.可是,今天他才知道,他错了.还有一集,就是端午了.过了端午,也就是说,再有五天,他们,儿子儿媳,就走了,去城里.城里好啊,人们都愿意去城里.儿子、媳妇,还有女儿,他们都到城里了.城里要是不好,他们能都走了,把这个家抛在脑后

老猫慢慢地爬上炕来,拿脑袋往他的怀里拱,一下,再一下.他伸出一只胳膊,把这柔软的东西揽过来.

天就一点一点黑下来了.

跳跃的乡村

早晨,秋然睁开眼,看见二发的被窝空了,毛巾被掀在一旁,枕头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秋然翻个身,在枕上侧耳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麻雀叽叽喳喳叫两声,还有鸡们,喉咙里咕咕,咕咕咕,也不知道是抱怨,还是叹息.秋然闭上眼,回想着夜里的事,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就起床.刚把一条腿伸进裤子,门帘一响,秋然吓了一跳,一看,却是换珍.换珍的头发乱蓬蓬的,半边脸上还有很清楚的凉席印子.秋然说,起来了换珍往乱七八糟的床上瞅了一眼,说,睡不醒.昨天夜里,熬得晚了.秋然扑哧笑了一下,说,知道.换珍就急了,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说,一肚子坏肠子――看见没,斗子媳妇秋然说,那还能看不见整个芳村的人都看见了.正说着话,村里的大喇叭就叫起来,谁换西瓜,谁换西瓜――一换西瓜的来了,换西瓜的来了――在大队门口,在大队门口――换珍就住了嘴,说,我得去换点瓜,乐子嚷嚷了好几天了.

早饭摆上桌的时候,二发才回来.秋然说,这一大早,去哪了二发说,还能去哪二发说这批货得赶紧,人家催得急.二发开了个皮革厂,就在村南,一大片厂房,气势很大.秋然一听是厂里的事,就不作声了.秋然是个自在人,坦然,对厂里的事,从来都不操心.也是二发太能了.二发的皮革厂,养了大半个芳村.过了一会,秋然说,昨天晚上,斗子媳妇――看见了吧二发说,啥秋然说,跳舞啊,看那个骚样子.二发呼噜呼噜喝粥,一边说,噢.秋然看着二发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不痛快,把嘴巴张了张,又咽下去了.

屋前栽了一棵石榴树,很老了,枝叶繁茂,把半个院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秋然坐在树底下,做豆酱.这地方的人,每到夏天,七八月,家家户户都要做豆酱.把黄豆煮熟了,让它们发了霉,然后,调好盐水,花椒大料八角生姜,一样一样都放全了,把霉豆子泡里面,封紧口,半月二十天,一瓦罐豆酱就做好了.做豆酱有讲究,黄豆发霉,一定要绿霉才好,要是颜色不对,黑了,这豆酱就坏了,做不成了.眼下,秋然正端了簸箕,细心地搓霉豆子,绿蒙蒙的一片烟雾腾起来,有点呛人.秋然歪着头,时不时咳嗽一下.鸡们立在墙根底下,很谨慎地朝这边张望着,忽然,也不知为什么,就跑到南边的菜园子里去了.秋然在心里盘算着,闺女小满回来,这酱正可以吃.小满在城里念书,功课紧,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小满特别会念书,从芳村,念啊念,一直念到城里头.这一点,让秋然感到特别长脸,特别有面子.秋然是打定了主意,一心要把小满供出去,到大城市,再也不沾芳村的土泥巴.正想着,听见一阵摩托车声,突突地一直开进院子里.碰有一条腿支在地上,也不熄火,扯着嗓子喊,二发――二发哩秋然说二发出去了,不在.碰有一脸的坏笑,说不在啊,不在正好.说着一双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秋然骂道,去,不正经的东西.碰有看着她满脸嗔怨,越发起了兴致,索性跳下来,凑到她身旁,涎着一张脸,说,这几天,街上多热闹.嫂子怎么不去扭一扭秋然举起手,照着碰有的肩头就是一巴掌,碰有哎哟叫着,嘴里连说,好狠心的嫂子.秋然看着他肩头那个绿手印子,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一边骂道,没良心的,快回去让媳妇洗吧,当心挨骂.

太阳越来越热了.一阵风吹过,有一两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正好落在秋然的脚边,一跳一跳的.秋然想着碰有的话,嘴巴撇了一撇.这些天,芳村是热闹起来了.每天,太阳刚落山,在老拐的小卖部门口,吃过饭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凑过来.得来站在小卖部门前的高台阶上,指挥着几个小子摆场子.得来是村长,算起来,还是秋然没出五服的哥哥.对这个哥哥,秋然不大待见.怎么说呢,得来这个人,一向喜欢花花草草,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谁不知道得来的厉害可是,得来再厉害,也得在二发面前拿捏一些.二发是谁二发是芳村的财神爷.有一回,得来喝多了酒,把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弯了一弯,说,咱兄弟俩,在芳村,是这个――一富一贵.二发看了一眼那两个拇指,慢慢抿了一口酒,只是笑.除了好花草,得来还好热闹.前些天,专门从镇上请了小红缨,来芳村教舞.小红缨是这地方最早出去闯荡的人,见了很多世面,名气很大.小红缨的舞跳得好,扭起来,简直把人们看呆了.可是,看归看,村里的女人们,谁也不敢上前去跟着学.只有斗子媳妇,跟在小红缨后面,~招一式,学得很是刻苦.在芳村,斗子媳妇也是一个出名的人物.斗子媳妇的出名,不在她的容貌.用换珍的话,一个字,浪.斗子媳妇的眼睛会说话,一个眼风丢过来,里面会伸出无数的小钩子,一下子就把男人的魂儿勾走了.这就有戏看了.每天晚上,小红缨和斗子媳妇,两个人,在村子的街上,一个教,一个学.头顶,是闪烁的彩灯,缠在大槐树上,一亮一亮的,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没完没了.大音箱里放着音乐,大多激烈而动荡,嘣嘣嘣,仓仓仓,嘣嘣嘣,仓仓仓,直把人听得一颗心在腔子里蹦来蹦去,简直就要蹦出来了.也有舒缓一些的,低低的,软软的,缠缠绕绕,媚气得不行,把人们的魂都唱出了窍,飞到房顶,飞到树巅上,飞到蓝幽幽的夜里,再也找不回来.

二发回到家,天已经过了晌.秋然把塑料桶里晒的水舀了一大盆,让二发洗.二发洗了脸,把两只胳膊支在盆沿上,弓起脊梁等着.秋然知道他是等着给他洗背.秋然撩起盆里的水,哗啦哗啦浇在二发的背上,二发嘴里咝咝呵呵吸着冷气,也不敢张开,担心水会流进嘴里.擦洗完,吃饭.饭也简单.凉面,秋然从来不去老拐那里写机器面,二发喜欢手擀的,切成宽条,过了水,筋道好吃.黄瓜切成细丝,鸡蛋摊成薄饼,也切丝,蒜泥要多放.二发好吃辣,秋然就炸了辣椒油,红红亮亮的浇上一勺,吃起来,过瘾得很.秋然看着二发吃得一脑门子汗,说慢着点,又没人跟你抢.二发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面.秋然说,吃完,躺一会.二发满嘴的面,呜了一声.秋然起来把电扇开大点,说,听说,得来跟斗子媳妇.二发说噢.秋然说,斗子媳妇,不是好人.二发咽下一口面,说,得来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秋然听了,心里不舒服,说,这一回,斗子媳妇可欢势了,天天晚上去扭,恨不能把一对奶子扭下来.二发说,想去,你也去扭嘛.秋然把嘴一撇,我我才不去现眼.一个女人家,扭来扭去,让一村子的男人看.二发说,那你就在咱家炕上,扭给我一个人看.秋然照着男人的光胳膊就是一巴掌,嘴里骂着王八蛋,脸上却笑了.院子里的丝瓜花开得闹嚷嚷的,蝉在树上叫.

下午,秋然姐姐来,说是她的婆家侄子,刚刚不念书了,想来二发厂子里上班.秋然心里怪姐姐多事,这沾亲带故的,又是个孩子家,一旦有什么,深浅都不是.放下,秋然想把这事问问二发.一出门,碰上了换珍,换珍刚洗完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卷发,正把一盆水往门口泼.换珍问秋然去哪,这么大太阳.秋然说去厂里看看.换珍就笑了笑,说查岗啊.秋然说,查啥岗,才没那个闲心.换珍把眼睛挤了挤,说,男人嘛,都是偷嘴的猫儿.秋然心里咯噔一下子.换珍的男人在二发厂里上班.换珍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说,你没觉得,自从这跳舞的兴起来,就不一样了.秋然问,啥不一样了换珍说,人呗.秋然说,谁谁不一样了换珍说,男人不一样了,女人也不一样了.一个个像发情的猫似的,闹得厉害.秋然说,我怎么没看出来.换珍把嘴巴凑到她的耳朵边上,说知道吗,那个斗子媳妇,跟人钻玉米地,被撞见了.秋然说,跟谁换珍就笑了,跟谁还能跟谁秋然说,得来换珍说不是.换珍说跟得来还用钻玉米地,炕上多舒坦.秋然说碰有换珍说也不是,碰有萝卜不大,可长在了背(辈)儿上.斗子媳妇再浪,也不敢乱来.秋然感觉换珍呼出的气在她的耳边热热的,便有点不耐烦,到底跟谁看你这大圈子绕的.换珍看着她的脸,却扯开了话题.换珍说今天早晨换的西瓜,头一个就是生的,气得她又抱回去找那人吵了一架.换珍说,今年她家的豆瓣酱打算多放些西瓜.西红柿不好,酸.换珍说她上个集看中的那双鞋,这回一定得写回来,一年到头苦辣辣的,干吗不多疼自己一点.秋然眼睛看着墙角的一个豆角架子,丁零当啷结满了长长短短的豇豆角,也有的正在开着紫色的花,一只蜜蜂在旁边,嘤嘤嗡嗡地飞.


太阳白花花的,远远望去,玉米地里仿佛腾起了一层淡青的薄烟.没有风,空气里有一种植物汁水的腥气,有点涩,又有一股微甜.秋然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换珍的话.怎么说呢,这几年,二发是真发了.财大气粗,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想当年,二发是一个多么腼腆的人.如今,周围大姑娘小媳妇,花团锦簇的,一口一个厂长,一口一个发哥,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他要是敢跟那个浪老婆有一点首尾,她决不饶他.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碰有媳妇从玉米地里闪出来,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巴.碰有媳妇戴一个大草帽,穿着长袖的布衫,这时节的玉米叶子像刀,拉胳膊.秋然说改畦子这大热天,碰有个大男人,闲在家坐月子碰有媳妇叹口气说,我可没有嫂子的好命.秋然一听,知道她又要开始诉她家那一本苦经,赶忙跳开话茬,说我得赶快走了,她抬起下巴颏指了指厂子,去厂里有点事.碰有媳妇就闭了嘴,把一腔的幽怨又咽下去,说嫂子,赶明儿你得帮我劝劝那个混蛋――这日子,我是没法过了.秋然嘴上应着,心里越发烦乱.碰有媳妇的意思,无非是想让碰有进厂子,可是芳村人,谁不知道碰有不成材用二发的话,宁愿他张嘴的时候借他仨瓜俩枣,承个人情,也不能把这样一个人招进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弄来弄去倒结成仇,就不好了.

厂子里静悄悄的,几只大转鼓一字排开,很威风地沉默着.远处,一群女人蹲在太阳地里钉皮子.二发的办公室在二楼,门半开着,却没有人.秋然在二发的皮转椅上坐了一会,顺手翻了翻桌上的一堆材料.二发的字写得挺规矩,秋然给它们相了一会儿面,却一个都不认得.正百无聊赖,忽然一个东西嗖地飞过来,正好打在屋门上.秋然一看,是半截黄瓜,不知道被谁咬了几口,留着清晰的牙印子.正纳罕着,只见二发呼哧呼哧跑过来,不防备看见了她,一脸的笑就凝住了.秋然往他身后一看,斗子媳妇正追过来,一面嘴里骂着,二发你个坏人――迎面看见秋然,就住了口,说婶子来了,我得去那啥,钉皮子,钉那个皮子.二发说,你怎么过来了这大热天.秋然寒着一张脸,说,我要是不来,还看不上这场好戏哩.二发说,这个浪娘们儿――秋然忽然就爆发了,老鸹笑话猪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太阳还没有落山,老拐门前就热闹起来了.得来站在台阶上,腆着肚子,嘴里叼着烟,一手拿把蒲扇,呱嗒呱嗒扇着.老拐坐在柜台后面,笑眯眯地看着得来案板一样的背影.老拐当然高兴.得来的舞招来了人们,也招来了生意.这些天,老拐可是忙坏了.看见秋然进来,忙叫婶子,说新鲜烧鸡,不来一只尝尝秋然不说话,只是朝着柜台里面瞅.老拐看着秋然的脸色,也不敢玩笑,说婶子找啥秋然说,耗子药.老拐说,耗子药婶子家有耗子秋然说,有一只大耗子,偷东西不要命.老拐说婶子,我这都是日用品,没有耗子药.秋然说,耗子药不是日用品这年头,谁家没有耗子老拐看秋然口气不对,就住了口.老拐的兄弟在二发厂里上班,他可不想惹麻烦.秋然瞅了一会,写了两包卫生巾,走了.老拐嘟哝道,怪不得,吃了药似的.

晚上,秋然也没弄饭.一个人吃了口剩面,就躺下了.二发还没有回来.素日,秋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村子里,人们开起玩笑来,没深没浅的,大家是都惯了.甚至,闹起来,动手动脚,也是有的.这个时候,绝不能恼,恼了,就小气了,反倒尴尬了.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秋然就是看不得斗子媳妇那个浪样子.还有二发,算起来,该是斗子媳妇的叔叔辈,你追我赶的,成什么体统!当然,更重要的是,可能还是换珍的那番话,吞吞吐吐的,含着冰凌化不出水,秋然顶烦换珍这一条.正心烦意乱着,听见换珍隔着墙头喊她,秋然知道她是喊她看跳舞,也不答应.换珍喊了几声,就不喊了.街上的音乐已经晌起来了.嘣嘣嘣,仓仓仓,很热烈,很撩人,让人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秋然躺了一会,翻过来,掉过去,只是睡不着.二发还没有回来.秋然心里越发的烦乱.不要脸的东西,无论如何,她也要给他一些罪受才是.得让他知道,得罪了媳妇,就别想过安生日子.

四九逢集,秋然和换珍一同去了.一路上说着话,换珍是个话篓子,东家长,西家短,说得有滋有味.换珍一边说,还一边扭.秋然见了,就笑,这是哪一出换珍忽然就忸怩了,说,看人家跳舞,浑身的肉也痒痒哩.秋然拿胳膊肘碰了碰她的一对奶子,说,这里,也痒痒吧换珍的一对奶子特别大,高高地举着,简直要把小衫给顶破了.背地里,村里的男人们叫她小花.得来雇破脚养了一对奶牛,为的是自己喝鲜奶.其中一头黑地白花,健壮漂亮,一对奶子鼓胀胀的,叫做小花,最受得来的宠.换珍把牙错一错,说,听他们胡嘞嘞――原来你也学坏了.两个人说笑一回,又说起了跳舞的事.换珍说,那谁,彩肖,我那二妯娌,那么蠢的身子,也学得带劲哩.秋然笑,哎呀,那一身肉.集上,秋然写了很多东西.该写的,不该写的,都写回来了.她知道二发最是省俭,其实,她也不是大巴掌大手的人,可是今天,她就是要惹他,惹他恼火.做饭,也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再不像往常,都是尽着二发.二发喜欢凉面,喜欢豆角焖饼,喜欢喝汤是汤米是米的稀饭,喜欢辣椒,喜欢肉末茄子丝瓜炒鸡蛋.这一切,秋然偏改了.尤其是夜里,秋然更是使出了杀手锏.有时候,二发搭讪着想开口,却被秋然的脸色堵回去了.听着男人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秋然心里百种滋味,有那么一点得意,还有那么一点委屈,有些气,有些恨,又有些恼.

乡村的晚上,入夜,还是有几分凉意了.秋然躺在黑影里,睡不着.小虫子在院子里吱吱叫着,高一声,低一声,叫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歇.这阵子,秋然忍着自己,因为,小满回来了.小满在家,秋然就只有高高兴兴的.小满一年也难得回几趟,她可不想让闺女看出什么来.二发呢,更是高兴,小满在,什么都好说.小满拉着秋然看了一回跳舞,兴奋得满脸发光.小满说,想不到,想不到咱村子里,也开化了.秋然说,什么开化,还不是丢人现眼.小满说,旧脑筋,这叫精神生活,人家城里人,早就懂得享受了.秋然心里不服,嘴上却说不出什么.闺女小满是念过书的人,小满的话,总该不会错.二发也在一旁附和着,就是就是,比打掷可强多了.秋然听不得二发说话,当着小满,也不好拿话噎他,心里有气,脸上颜色就不好看.小满见了,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二发哧啦笑了一下,说你娘她,是不舒服,心里不舒服.秋然横了男人一眼,又担心小满看破,就只好说,热,这鬼天,真热.

七月十五,这地方的风俗,叫做鬼节.凡有过世的亲人,都要上坟烧纸.秋然早早备好了纸票子、供香,收拾了一番,就回了小辛庄.秋然的娘家在小辛庄,秋然回去给娘烧纸.到了家,姐妹们相见,少不得要叙一叙家常.爹偏就感冒了,秋然耽搁了几天,把爹的病伺候好了,才回到芳村.

刚洗好澡,换珍来了.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换珍说,你家小满,舞跳得真好.到底是城里来的,见过世面.秋然心里咚的一下,小满换珍说,小满一来,就没有小红缨和斗子媳妇的戏了,人们都愿意跟小满学呢.秋然张着嘴,小满换珍说,小满还跟得来提了,得分年龄组,这曲子,太闹了,适合年轻人.上了岁数的,要成立秧歌队哩.秋然的嘴巴还是张着,小满换珍嘎嘎笑了,可不是小满!

蝉在院子里叫着,咝呀,咝呀,咝呀.秋然歪在炕上,也没有心思弄饭.这个死小满!一个闺女家家,在大庭广众下扭来扭去,成什么样子!书竟然是白念了!还有二发.二发去哪了倒是开化!让闺女在外面丢人现眼,自己八成躲在那个浪娘们儿的裤裆里了!这才几天!反了,全都反了!还有得来,一肚子花肠子.虽说是忌惮着二发,可这种人,是狗改不了吃屎.跟这种人!这几年,村子里也不平静.怎么说呢,人们都变了.到底怎么变了,一下子也说不好.人们都浮了,躁了,势利了,总之,跟从前相比,是大不一样了.从前多好.从前,得来这样的人,就根本混不下去.而今,人家却当了村长了.村长是什么村长是村里的土皇上.得来盖楼,一村子的人都去帮忙.得来孙子摆满月酒,酒席都摆到街上来了.风气也不好,一个字,乱.男男女女的事,像田里的草,疯长起来,没完没了.小满,还是少在家里呆.小满可是她的眼珠子,容不得半点差错.这一点,怎么以前就没有想到呢

醒来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秋然强睁开眼,这些天,她是有点累了.她听了听,没有一点动静.这两个人,一大一小,也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夕阳从窗子上慢慢移过,天色就一点一点暗下来.秋然歪在炕上,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怒火.只管野,只管野好了.连家也不回了.爱回不回!窗子开着,风吹过来,她听见换珍的说话声,笑得嘎嘎的,像是撒了一院子的鹅.芳村的人都眼喜她,说她命好,包括换珍.夸二发能.没错,二发能,二发是太能了!换珍的口头禅是,这人比人哪――是啊,这人跟人,怎么比什么是长什么又是短

秋然勉强起来做好晚饭,两个人就回来了.先是二发,再是小满.见了秋然,都是一愣,说回来了秋然说,这是我的家,我当然回来.父女俩互相看了一眼,小满吐了吐舌头,二发挤一挤眼睛,说,哎呀,饭都做好了.秋然说,我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伺候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好去外面野.二发说,还真没完了.秋然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没完谁没完谁做了不要脸的事谁心虚!当着闺女的面,你说说,你说!二发说你胡吣个啥当着闺女,你胡吣个啥秋然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当着小满,也不好骂什么,只是呜呜哭着,藏头露尾地骂着糊涂街.小满立在当地,看着她的父母,说你看看,你们看看,苦了半辈子,如今刚好了,倒闹上了.秋然只是哭着,一声一声的,心里怨恨着二发,年轻那会,二发顶怕她流泪,如今,这该死的,想是早麻木了.还有小满.竟然不过来劝她.哪像小时候.小时候,小满会贴过来,拿肉乎乎的小手给她擦眼泪.现在,个死妮子!哭了一会儿,秋然的嗓音就一点一点低下来.她是哭累了.歪在炕上,听着父女俩静静地吃饭,谁也不说话.隔壁,换珍家的电视机开着,一个男声正在沙哑地唱,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让人担心他能不能够撑下去.父女两个已经吃完饭,小满收拾碗筷,二发踱到院子里接手机.秋然半闭着眼,心里越发恼恨.过了一会儿,小满端来一碗荷包蛋,哄她起来吃.秋然躺着,只是不理.小满抱着她的胳膊,百般譬解,秋然这才收了泪,很斯文地吃荷包蛋.二发正打完进来,见了说,还是闺女面子大.秋然不理会,只是埋头索索索地吃荷包蛋.

街上真是热闹.男女老少,人欢马叫,简直比三月庙会还欢腾.除了一串一串的彩灯,人们还把电线抻到了树上,明晃晃的大灯泡把半条街照得白昼一般.人们站成一排一排,跟着音乐的节奏,跳得正欢.周围的人们,有的是不会跳,有的呢,是跳累了.也有的,三个一丛,两个一簇,互相切磋着,争论着.秋然一眼就看见,小满在最前排,马尾巴一甩一甩,小腰肢一扭一扭,跳得真好看.秋然看着闺女,心里不知怎么咚咚跳起来.这么快的鼓点,小满怎么能跟得上!她看见,小满的脸上亮闪闪的,大热天,个死妮子!秋然看着,看着,拳头不由自主就攥紧了,替小满担着心.一曲结束的时候,秋然才觉出自己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音乐像欢乐的潮水,把人们淹没了.秋然还看见了什么啊呀,换珍,是换珍!换珍穿着她们一块写的那条花裙子,跳得一对奶子一颤一颤.换珍旁边,啊呀,是碰有媳妇!没错,是碰有媳妇.瘦怯怯的身子,倒是有劲道.后面,碰有媳妇后面,啊呀呀,是得来的闺女.得来闺女离了婚,带了个一岁的孩子,在娘家住了半年了.孩子呢谁给她带孩子秋然在人丛里找了找,一眼看见得来媳妇正抱着外孙女,拿着孩子的一只小手,指着,说妈妈,看妈妈.老天,不得了,真是不得了.怎么一下子,芳村就变了.这才几天!秋然立在那里,呆呆的,一时省不过来.一辆摩托车开过来,突突地,看见这密不透风的人墙,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只有使劲地摁喇叭.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可是没用.音乐声这么响,人们的笑声这么大,小孩子的尖叫声这么亮,谁能听得见这一只喇叭得来照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腆着肚子,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摇着蒲扇,呱嗒呱嗒.他看看摩托车,再看看欢乐的人墙,皱了皱眉,也就笑了.他冲着摩托上的小子喊,外村的吧绕个远吧,村北.你看这,你看这――

夜风吹过来,凉凉的,秋然这才觉出身上全是汗.月亮淡淡的,挂在天边,仿佛印上去一般.嫂子,跳啊.婶子,怎么不去跳到处都是撺掇的声音,她简直从来都没有这么窘过.音乐这东西,真是奇怪.听着听着,就让人忍不住跟着它的拍子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扭,想跳.这几年,她是胖多了,跳起来,一定也没有好样子.不像小满,还有斗子媳妇.斗子媳妇身段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看得男人们的口水都淌下来了.秋然这才想起,刚才,似乎没有看见斗子媳妇.她心里忽然就慌了.快到家的时候,她又折回来,往村南去.

音乐声越来越远了.到底是野外,风潮润润的,直扑人的脸.玉米地黑黢黢的,仿佛怀揣着无数的秘密,让人一眼看不透.秋然心里怦怦跳着,脚下走得飞快,好像生怕从玉米地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拽进去.厂里静悄悄的,刚出了一批货,这两天,正是空当.二发的办公室却亮着灯.秋然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在门口听了听,什么也听不见.推门进去,只见二发正靠在转椅上打瞌睡.秋然见桌上摆着计算器,一张张单子摊开了,还有烟灰缸,里面满是横七竖八乱糟糟的烟屁股.二发听见动静,睁眼一看,见是秋然,就愣了,说,有事秋然也不说话.二发问,有事秋然还是不说话.二发就急了,问你哩,有事秋然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是我家的厂,没事我就不能来二发说,看看,又来了.秋然也不知怎么回事,眼泪像小溪,怎么也流不完.二发一把抱住她,把她抵在桌子上,在她耳边说,知道了,是想我了.秋然偎在男人怀里,只觉得委屈得不行,眼泪鼻涕只管往他身上蹭,谁想你谁想你谁想你桌子上的一堆东西稀里哗啦掉下来,二发也不管,任她蹭,伸手就把桌上的台灯关了.

到底是野外.小虫子到处都是,唧唧,唧唧,唧唧唧.远远地,还有音乐声,低低的,软软的,缠缠绕绕,媚气得很.月亮从窗子里漏进来,真是亮.明天,看样子,明天又是个大热天.

[责任编辑 李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