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声与鸟影(外一题)

更新时间:2024-02-1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5208 浏览:69194

一、

村子里称松鼠为崖老鼠,它机敏而胆小,不像家鼠经常肥硕地在墙角在椽眼间游走.草叶一响,松鼠便迅即而逃,速度极快,瞬息即窜上树顶,然后像杂技小丑一样又跳到另一棵树枝上.松鼠也有坐下来用前爪捧着吃松籽、葵粒的时候,而且松鼠吃的都是红木色的熟透的松籽,那些瘪籽一沾它的灵爪便知是空壳,就弃于树下.我小时候曾看见集市上有一位写鼠药的老人挑着一个铁丝编成的笼子,里面有一只松鼠不停地踩在一个铁圈上跑,铁圈不停地在转,老人有时候给松鼠几粒麦,松鼠便歇下来,小嘴一阵忙乱,很好玩.


二、

当麦子黄熟时,蓝莓子也熟了.经常和箭秆蒿、沙棘、葭草、马桑一起长在架板地的斜坡上,所以也叫架莓子,栗色的秆,紫黑的莓果团聚在枝头上,仿佛一堆一堆的黑珍珠.我们在犁地牛歇晌时就分开草丛到处找着吃.吃够了再用一根草茎串一串像糖葫芦一样,带给地里歇息的人.蓝莓子的秆茎是空心的,山里的水往往在草丛中流淌,我们就用蓝莓子的秆茎两端各切一个口,制成一个吸管,一头插入溪水中,一头放在嘴里.山水真是清凉而冰爽,喝完舌头都发木,大热天,带一壶回家,冰气亦不散去.

三、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头来了几个放蜂人,把帐篷沿村头沟渠的平展处撑起来,把蜂箱不规则地摆放在离槐树林最近的草地上.远处的油菜花正旺,一洼一洼地黄.不久,蜜蜂散乱地盘绕于林间、田畴、草坪、房前屋后.有细细的槐香夹杂一丝丝的鲜甜在路径上飘.这时候,从挖过的树坑里,最容易碰见油亮的羊肚菇,不是一支,是一丛,你刚刚采摘了用衣襟要带走,一转眼又发现了一丛.突然有两只蜜蜂伏在你肩上,嗡嗡而吟,声亮如小号,你担惊怕螫,心里嘀咕道:亲爱的,我又不是槐花,我只是一个放牛的闲人,哪有花粉给你们吃哟等

四、

蓑草最多的地方是有渠水的地方,一丛一丛的,顺渠水而生,远处看像是几只大獾猪.蓑草可以编结成蓑衣、蓑笠.蓑衣是雨衣的祖先,下雨时披于肩上放牲口最好,利水而保暖.“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雨中的青草格外鲜嫩,灌木丛中的蚕豆花闪着芍药般的花色,牛吃起来非常过瘾,舌头不断地往里卷,边嚼边甩着耳朵上的雨水.这时,整个村庄也是湿漉漉的,被细雨的绒毛线裹缠在里边.

五、

立夏一到,“现黄哥儿”就来了,“现黄旋割,白雨白河等”在对面的崖头上,在屋后的树林里不住地叫.真是一只操心的鸟,它长得很漂亮,偶然在村头飞过,绿枝间便划过一抹黄影,村子里的小孩子唤作“黄褂乐儿”.它一叫,北山的麦便开始抽穗扬花,风一刮,一地的麦斜着身子在摇晃,花粉的白跳蚤在麦丛中跳来跳去,远处看一波一浪的.这时的风不轻不重不损伤什么,是那种刚好把风铃晃摇得脆响的风,是能把甲壳虫的飞行约略改变方向的风.

六、

河坝里的水干了,井里的水也涸了,井里黝黑如布袋.再也映不出对它说话人的影子.于是地里的活再紧也要有人腾挪出一点时间在后沟里去驮水.有泉的地方一般是幽僻之地,车子是到不了那儿的.驮水的人一到泉边先让驴儿在泉出水的下游畅饮一气.驴儿便咕噜咕噜地喝,牵缰绳的人说:“少喝点,别伤水了.”驴儿自会抬头或者去一边吃草.驮水的人开始灌水,等灌满两大塑料桶,驮水的依然瓷实地靠在泉边歇息,他不走,就是想靠在泉边多坐一会儿,直到暮色中的月牙儿在水滩里盈盈晃动起来等

报纸上经常讲栽树,但依然是一堆枯燥的数字.西沟梁上的大荒坡每年都有野桑、油松、石枣、面梨等树种的新苗从地上长出来,灌木丛中有不少枯老的“立死干”又做了新的藤蔓的支架.偶然见竹子,是那种能劈成篾条编席子的金竹,往往连成一片.有瓜瓜鸡和雉鸡在里面扑腾、嬉戏.被朽树叶腐殖过的土是沃土,跌了籽即可开芽生节了.我问过常来这里种地的父亲,没见人栽树,为啥树成堆成堆的?父亲说:“鸟吞食果籽,果肉吃了果核不消化就屙在地里,第二年经雨水育化,就长出苗子来.”我“噢”了一声,想,它们是一些什么鸟呢等

水土祭

在村庄,土无处不在,谁的诞生都要在温热的炕上,而炕又是土基砌垒成的;谁的过世都要在棺木里垫几锨细绵土才能睡得安稳.生命的两端都充满了温馨的土.我进城尽管在马路边上把两只泥脚跺了又跺,人家还是问何时从乡下来因为其看见了我鞋帮上的泥.土成了我的身份象征.割草时不慎刀刃划破了手指,无意间就顺手在地上掐一点干土敷上,土成了镇痛止血的药.小侄子们在河滩上用土和一堆泥,用肘在中间压一个窝,再反摔于地上,只听“叭”的一声响,土成了童年最好的玩具.谁家的憨娃在村巷里屙了屎,就有人苫一锨土再用锨端至地里,土成了遮丑的行头.

水土是大地的血肉,是一切五谷的酵母.

我吃过的最有味道的肉是山中地道的土鸡肉.土鸡就是在土地上吃草籽、沙粒、虫子,喝溪水长成的.我写过的最好的纸是西和成县一带的土麻纸,它并不白,青灰的颜色,上面还沾有麦衣壳和土屑,但墨的渗化效果奇妙;我曾给南方的书友寄去一刀,友人高兴地回赠给我一对上好的巴淋石印章.故乡的青一色的灰瓦也好,紫禁城典雅的琉璃瓦也好,都是黄土烧制;村头的土地神也好,麦积山的大佛也好都是土捏塑而成.俄罗斯有一位伟大的画家,他画的风景画临摹的人无法达到那种鲜活的质感,其实他就是挖了车辙边的沉泥浆画的.

可是,我总感到土越来越少,感恩土地的人越来越少.大地上再也看不见躬身拾穗的人,再也没有把土地的闲置当成一种罪过的人,“它所找寻的正在丧失,它所祈求的正在逃遁”,我的心有时候就像裸露在地上的攀爬的树根,紧紧地抓着仿佛要散作尘埃的土等

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密不透风的水泥,到处是俗艳不堪的墙砖,到处是彰显政绩的喷绘和性感十足的商业广告.到处是褴褛的塑料,河流因塑料而脏污,鱼群因塑料而窒息,天空因为塑料的气味而从湛蓝变得灰浊不堪.水在这个星球上正在不可抑制地减少,土在不可逆转地消失.

谁使土地患上土地的疑似癌症?

最有感恩品质的是我们的麦,我们的土豆.你看麦子,它从黄土里长成亦不改黄土的颜色,不改黄土养活人的天性,它甚至还保留着一道黄土地上随处可见的沟渠的形状.即使撒籽的人不慎将籽撒在一边的荒地里,第二年还是要长出同样秆壮籽实的麦穗.土豆就更不用说,栽籽时仅有指头蛋大小的一瓣,到了秋后每一瓣籽都要变成三五成群的一窝,每一颗都硕大、结实、面饱,曰“牛头”曰“金蛋”,可见种它的人心中之喜.水洗一新之后,每一颗都是炖肉的好菜.

可是现在的孩子们只知道超市里写满英文字母的薯片,而不知土豆为何物矣!

我在乡下时,每到开镰收麦季节,父亲都要郑重地嘱我拿上一副香火,我疑惑地问有什么用,父亲寡言.只是到了地里,他就给地边的土地神去烧香.我才明白,父亲是在感谢土地神.山地远,一年照顾不了几回庄稼,现在要收获了,他烧点香以答谢土地神的护佑看管.

村子里,谁家要动土修建,谁家要开渠引水,甚至在门前要移栽一棵果树,都要请有资格祭土的人来祭土.土神分为东、西、南、北、中五方土神.祭师虔诚撰写祭文,并浴手焚香抄写,祭牲跪拜祷告土地神,主人如有冒犯东挖西撞,求土神宽恕,不可降灾不可祸害等等.

其实,这是由感恩的情结演化而来.

在村庄,水与土是两姊妹,每有山洪暴发,土就被水裹挟着,无辜的它们有时也因失控而给人畜造成威胁.开矿的人仅凭手中的一张来路复杂的批文就能将一块还刚刚抽穗的麦花一阵土崩瓦解.本来不多的水在供给他们的人、车辆饮用之后,水在一根细管子里被逼上高山分解了他们的矿体之后,在让糟践水的人穿金戴银之后,被遗弃在大地上.“飘拂着的乌烟,脏抹布似的拧着恶臭的污水,到处是水的霉腐的尸体”.

我曾去过一处金矿点,那里周围也有玉米,有的玉米尚未出穗抽缨便无缘无故而凋萎;傍晚也有稀少的萤火虫在游走,犹如鬼灯在闪,也有迟睡的草蝉在“吱吱”而鸣,仿佛旷野间隐约叫魂的声音.

是的,恐龙已消失,地球正变暖,河流在干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享受大地恩惠的人.前几天,我从电视上看到巴黎、悉尼、大阪都在熄灯而反省过于奢侈的夜晚.我是中国西部一位乡村诗人,我也尽量少开灯是因为钱少而尽可能节省.我还没有小汽车,没有多余的尾气可放.但我反醒我的房子,我的房子用大小千余根木料造成,千余根木头是一大片茂密葱郁的森林,是多少飞禽走兽的天堂.

请宽恕我,松树们、青枫们、白桦们、野酸梨们.宽恕我,那些因树倒而散失的獾、刺猥、狐狸、乌鸦、野鸡、松鼠以及更幼小的虫豸们;今生今世我享用了你们,侵害了你们,等来世让我的每一根骨头都长成一棵树,我用浓密的树阴,我用猩红的酱果,以不遗余力的光合作用来补尝我对你们今世的忏悔.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