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题2016年第3期

更新时间:2024-04-08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2508 浏览:55841

解剖演示室

解剖演示室,在一般大众的感觉中是弥漫着气味的奇异所在,它的暴力色彩被一种非自然探求欲的阴暗面孔遮盖,虽然其中活动的同类总是与另一生命样态打交道,总是由此变成幻影(有点神秘、杰出),但它依然是可以接近的,因为它是真理强制性存在的居所,在其中通过极其个人化的隐秘修炼,他们将抢先获得珍贵的、处于阴冷之中的生命洞悉,然后考虑把它带进阳光灿烂的日常生活中来.由此,医生(或类似于此的哲学家)可以“对症下药”,更可以着力培养起生命对于死亡的依赖.

是的,我曾以为(或直觉上感到)这一切毫无价值.1983年高考来临时,早已沉疾在身的父亲希望我能报考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稍微详细地想像了一下解剖演示室,也许是童年从未真实接触过倏然消失的尸体,那想像竟给我带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单纯少年无用的和野心使我一口拒绝了父亲的请求,为了显得更粗暴,我选择了历来只能是“贵族”才可以从事的事业:纯粹数学.

但仅此一次想像,就足以使解剖演示室在意识中留下清洗不掉的暗影,也就是说,凭此想像,我获取了一种特殊:让生活浸润着它阴晦而又火舌嘘嘘的气息,或者,与其反衬.有一次,一位好心的同乡,也是一位医学教授,邀请我去参观他所在医学院的解剖演示室,已经到了那桔建筑物门口,猛一抬头,望见浓密的常春藤疯狂地爬满了墙体,好似可以把体内的绿色浆汁随意乱喷,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不可能走进解剖演示室,甚至这一辈子都永远不可能!真有点心惊魂动的味道,因为那混合着细得看不见的粉尘的气味已然将心房包围,但仅存的天赋和脆弱意志提醒我:我,永远不是那将真理从解剖演示室带出的人!

他们是另一类人,与数学家有着不容忽视的相似.

数学家们往往会在工作中嗅到有时是无色无味的、有时又是芬芳淡蓝的纯净气息,这容易造成幻觉,以为已经抚摸到了真理的肉体,甚至开始溶入上帝绵长而清洌的呼吸(一个最典型的个案就是牛顿的晚年工作).想一想,这和解剖演示室怪异、偶尔泄露出腐臭的气息多么不同.但就我有限的阅历,已能感知到它们完全根植于相同的人类处境:面对死亡的游戏.只是数学永远都是儿童似的,将童贞与死亡完美地结合了起来,它教育我们要死得纯粹、冷静;而解剖演示室则是成人被迫的游戏,它会悄悄地把恐怖阴晦的嗓音带入生命的意义,并最终把死亡拆解为零碎的相互分离的器官、肢体.

当萨特说:“一切儿童都是死亡之镜”(《词语》),我知道他道出了他并不熟悉的数学那最终的秘密;但经过长达十年的修炼,我终于放弃了从事纯粹数学工作的打算,因为自我生命的混沌已使我彻底意识到:我,决非擅长、心安于玩弄死亡的游戏!

但解剖演示室将永存于我的周围,或隐蔽,或彰显;我的生命里也没有将之引爆的引线、,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会渐渐衰老,随之,从大地深处涌起的浸泡液会无声无息地清算自己不经意犯下的罪孽.

1992年深秋,我父亲去世了.目睹他生命的最后时光竟是哮喘带来的长长窒息,我痛感自己罪孽深重.几年来,我的亲友中有不少都被疾病困扰,看到他们慢慢地在无奈的疼痛成回忆的影子,我明白了,如果一个人拒绝为解剖演示室怎么写作,他的周围就会有不少人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那刻毒、锋利的解剖刀,早已悬在了你与事物头顶;它不落在你身上,就会落在你亲爱的人身上.

就这样,罪孽可能来自你对罪孽的回避(多么特殊的一种!),而解剖演示室也将成为每个人成长道路上一个公开的、但谁也不便言说的秘室.

乔伊斯曾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写到主人公斯蒂芬闯入解剖演示室时的心理感受:


“斯蒂芬躲在一个较远的角落里,演示室的阴晦和沉闷空气,和那种进行毫无意义的严肃的研究的气息,使他情绪低落.”在那里,斯蒂芬“哽在喉间的唾液似乎散发出酸涩的味道,令人难以下咽.那淡淡的哀愁硬是渐渐地彻底占领了他的头脑,他因而暂时闭上眼,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我想,这是关于解剖演示室极其珍贵的文字段落,与我的想像性体验相符,更重要的,一个如斯蒂芬或我这样的彻底拒绝死亡游戏的人,他有限而又漫长的一生,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那心中的“哀愁”,既是对时代精密计算以致阴晦、腐烂的控诉,也是一种自觉,一种罪孽中无处逃遁的自觉.

但一个人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将受制于这强制性的、散发着比尸体腐臭更为诡诈的气息呢一个回答是肯定的,另一个回答还是肯定的.只是有些人可能在这气息中渐渐忘却了曾爬满那座桔建筑的常春藤,另一些人则把常春藤的形象永远镌刻在脑海里,并以它的呼吸为自己可能的呼吸.后者是我所梦想成为的人――人类称其为“终极的肯定者”或“诗人”:他们从事的工作不是否定解剖演示室,而是通过与它的斗争,抵达生命和语言更为深在的真:

突然间我看到了寒冷的令乌鸦喜悦的苍穹

它看似冰在燃烧但却不仅仅是冰,

在心灵与想像之上被疯狂驱赶着的每一这样和

那样的偶然思绪

消逝了,仅存的记忆,应在季节之外

混合了热血,属于青春及涉过久远岁月的爱;

而我忍受了感觉和理性的全部责难,

直到我呼喊着颤栗着前后摇摆,

被光线射得满身孔洞.噢!当鬼魂开始在

死亡之床上加剧混乱,是否它被

着抛到了路上,正如书中所言

为天罚的不义所击打

(W.B.叶芝《寒冷的苍穹》)

何为诗中的政治

德国翻译家卡尔德德修斯认为:“希姆博尔斯卡的诗具有深刻的政治,但这是一般哲学意义上的政治,是柏拉图意义上的政治:充满了对国家、城市和共同事物的关注,对人的公民责任感和公民的人性高尚的关注.”而希姆博尔斯卡认为:诗人可以而且应该从生活中吸取一切,除了政治.显然,希氏这里言及的政治是狭义的政治,甚至准确一点是政治权术.不过,此分别并无特别重要的意义,古希腊城邦政治和当代权谋或许可以看成时间之树的不同文化结果.关键是:与公共切身的力量(更多地体现为事实性削损和文化面具的整合性)给人性带来了什么

试比较一下希氏的两首政治诗,一首是《入党》(早期作品,收录在她的第二部诗集《向自己提问题》,1954),另一首是晚期作品《时代的孩子》(收录于她的第八部诗集《桥上的人们》,1985).穿越其间相距的三十年,希氏从一个对世界充满天真热情的姑娘成长为一个对世像具有深邃洞察力的沉思者,她对文明的体验已由想像力的投射转变为血液的自主发声;在这三十年中,政治被沉思,但不是作为一个客体,而是在一种由外及里的“脱皮”式争辩中获得了主体的血肉性:政治已是亲在,而且是那人的远方――悲剧性存在的确证.

/如果你的情感/像掉进水中的石头./如果你的眼睛不是观察,/而是冷眼旁观,/如果彭湃的爱/变成逆来顺受的冷漠,/如果你的脚只习惯于/在平坦光滑的大道上行走――/等(《入党》第八诗节)

在这里,政治行为(入党)是一种对自我的考验:诗人的感情、爱只有投射进该政治行为方可平息内心良知的不安.这样,希氏那时的天真与纯洁便跃然眼前:她几乎难以想像入党这样的行为仅仅作为纯社会操作技巧;她必须为自身内在的某种热情、困境找到一个客观的物化力量――当然,这乌托邦是纯洁的,因而注定要受挫.也许正是因为热情的物化,那时的希氏尚无法真正洞悉在政治深处那种致人死命的物化力量:当眼睛注视外面,人便无法更深地防范本质性的黑暗力量.

但政治真的只是代表着人向外的自我确认吗面对政治行为语境,人真的能够有更为明智的(在良知意义上)选择吗难道政治不是人与身俱来的东西吗甚至包涵更多我们来看看1985年希氏的《时代的孩子》,此时,诗人已经经历了更多,她的语言已不再自觉不自觉地屈从于任何一种社会判断,而是响应着个人情感的内在事实:

/所有你的、我们的、你们的、/白天的、晚上的事情,/全都是政治的事情./(第二诗节)

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雄辩”的声音,或某种夸夸其谈的人生总结,可无论怎么样,“政治”已经内在化了,它不再是某种可供选择的东西,某种可以拒绝的东西,因为它的根藏在我们谁也不愿揭破的悲剧里:

/即使你在森林中散步,/那也是在政治的地盘上/迈开你的政治脚步/(第五诗节)

请注意动词“迈开”.一般情况下,它适合于主动性行为,如果再盯住它三秒,便会有雄赳赳、自鸣得意的意味浮现出来.可是,你迈开的,看起来属于私有财产的双脚却嘲讽而精确地属于“政治”,且是在“政治的地盘上”!如此看来,政治的权限何其宽广、强大,也许,只有沉默才可能清白只有语言尚可摆脱它的羁绊

/非政治的诗摆脱不了政治,/月亮在空中高高照耀/那已不是月亮的客体/是或不是,这是个问题,/是什么问题亲爱的,告诉我:/这是个政治的问题!/(第6诗节)

哦,语言乃至于沉默都被“政治”污染了,难道政治权力具有那么大的威力,那么无孔不入这时,诗人对哈姆莱特那著名的独白的检测借反讽方现出其意义来:不仅是修饰学的困境(针对语言与月亮相互的描述),更是事物在时间的追捕中显露出来的精确“悖论”:“是”可以理解为“存在”,“不是”可理解成“不存在”,这是一个问题!政治的黑暗力量不再仅仅是“政治的”,也是“非政治”的;是“语言”的,也是那晦朔难明的“非语言”的!谁能分得清那相互纠缠的力量在何种界限内是值得信赖的(如其年轻时所热望那样)连“月亮”都不是“客体”,更何况政治!

诗节又似乎不是那么沉重.你瞧,这么严肃的话题怎么能由一个私密性的呢称“亲爱的”来作答呢仿佛政治也是一种儿戏是的,只要我们~不留神,就会将该诗庸俗地理解为时代的创伤、历史的创伤――针对诗人的心灵.仿佛这也是诗题《时代的孩子》所暗含的意思,我们己习惯于这样的解读:将当代诗人仅仅理解为对集权制度的控诉,似乎只要政治开明,诗人们就应该心安理得地去吟诵风花雪月的赞礼.可是,诗人自有其高超技艺向我们再次提出反驳:

/那是生死攸关的问题/足以让他们争论上几个月/

(第8诗节)

而这全是讽刺性地来源于“你”变成的“会议桌”(谁在开会谁在你周围规划着世界的未来)“是圆或是方”.是的,我们在这里能隐隐听到“此一时代”的政治集权对人的异化和嘲弄(诗人很好地在其声音中保存了这一客观指涉,并用其步步设置迷瘴),可是我们也更应该看到诗人在这里又提出了一个“是”或“不是”的问题,如果诗人真是严肃的话.那令人沉重的东西,“是”――时代、历史的黑暗所致,或者,是来源于某种与具体时代并无多少关联的力量一不是”此时,诗人检测借反讽的第二层含义显露了出来:“政治”一词被潜在地修订为人性的黑暗面,它经由现实彰显的使命便是促使我们自我拷问:看清人性,看清人性里所涵括、滋生的所有状况!当然,“政治”一词对“公共事物”的指涉也不可避免地被修订为一个更大的,不仅是人的、完全也可以包含动物、房屋、田园等与人有同等权利的这一星球的命运.只有这样解读,我们才可更深切地理解上述提问由“亲爱的”来回答这一事实:1、不仅是交流,更是一种自我建构;2、人类还有可能经由自醒(不仅是对制度等外在客观)、爱而保留生活在此星球上的权利――这一微弱的曦光.

《时代的孩子》整首诗没有涉及任何一个关于20世纪政治的具体语象,那是作者在为读者理解该诗保留一条秘密通道.可是,她依然担心该诗蒙受意识形态解读的不白之冤,于是.她在最后一个诗节中干脆跳了出来,直陈其意旨:

/这时,人们正在死亡,/野兽在倒毙/房屋在燃烧,/田园在荒芜/如同远古的/很少谈论政治的时代一样./

对诗人而言,“语言”就是世界,“谈论世界”将等同于政治的存在性,那远古的、甚至毫无狭义政治性的时代与这个时代并没多大差别――因为政治从本义上也是人性的一个映像,缺失或者凸显这个映像的清晰性,人性依然是晦朔莫明的:其黑暗之树有可能成为人类之敌!

通过这两首诗的解读,我们看到:德德修斯和希氏重叠在一起了.他们所言及的实则是同一种更为深在的东西:在诗中,无论是政治题材或是别的题材,只要转化成了自我辩驳的语言经验,则必然直指人性中那最为内在的悲剧性命运:万物与我们同逝,只有爱将永不停息,或者说,只有永不停息的对爱的伤害!